即便她如今非妖非鬼,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没有心脏。
为什么会恐惧呢?
就像是看到你熟悉的人,作出全然在你认知之外的举动,这样的违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她当然知道原因,付良吟从来就不爱她,全都是为了达成目的的虚情假意,他伪装出来的喜欢,亦与她所期望的远远不同。
她还想起幼时,付良吟还未出柳杨坡,仍叫付阳,她那时候没有名字,还叫大丫。
他哄她把家中的鱼篓带给他,然后带她去河边捉鱼。两人等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勉强捞到一条巴掌大的鱼。付良吟对她说鱼头鱼尾最有营养,他都分给她。
当时她还不懂,只痴痴地看着他笑。
“大丫,我今天在私塾学了新的诗,你想不想听?”
她懵然,明明也听不明白,但还是点头。
她想听付阳说话。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付阳摇头晃脑地念了两句,顿了顿,转而又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最喜欢的成语?我告诉过你的。”
尤大丫慌张地憋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人……人中了风!”
付阳捧腹大笑一阵,笑得小女孩脸红了个透,才肯止住,咳了咳,正色道:
“是‘人中龙凤’,我们以后就会成为这个成语,我是龙,你是凤,这样村里的人都得仰头看着我们。”
“……嗯。”
付阳得意一阵,忽地一拍脑袋:“对呀!你还没有正经名字呢,总不能一辈子叫大丫吧!”
尤大丫一脸懵然,付阳摸了摸她的头,垂眸瞥见她脚边散落的细小鱼刺,并不明显。
她担心扎到鱼刺,吃得很慢,鱼头吃完了,鱼尾现在手中还有大半个。而他一早就把鱼肚子吃了个干干净净。
付阳对上她懵懂的眼神,目光在狂妄不屑之外终于有了些柔和神采,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烤鱼尾,不甚在乎地一笑,轻浮道:
“你晚上晚些回去?我们再抓一条。”
“好呀。”
“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啊对,大丫这名字太随便了,我给你起一个怎么样?”
“好呀。”
她对他的要求向来不会拒绝,就见少年眉头一挑,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方才我说的那两个都很好,要不各挑一半,以后你就叫凤莲怎么样?”
“凤莲?凤莲。”她喃喃着,也笑。
即便很久之后尤凤莲回忆起这一晚,仍然不能确定付良吟当时那个复杂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把那归结为怜悯。
之后种种她却记不清细节了,他是如何决定要出村,如何同她分别,她都记不太起,一回忆只能定格在冒着黑烟的田埂上,他穿着她从没见过的衣服,模样气质也全然不同了。
他将人中龙凤实现了一半,她和凤的联系唯有虚名。
她又想起自己的阿娘,妹妹二丫,和弟弟一青。
她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他们随着洪水一同将她的记忆洗刷得模糊不清,没有变成厉鬼报复她,也再没有任何能让她沉湎回忆的余地,在她近百年的支撑中连波澜也再难泛起。
尤凤莲勾勾嘴角。
既然这场幻梦再也维持不下去,那就如此吧。
本来她也要油尽灯枯,只恨没有死在当年,魂飞魄散。如今竭力一战,也算一直站在付良吟这一边了。
沈祛机收了剑,警惕地望着她,薄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
但她已经不想再说,同朝绯玉说那些已经是她意料之外。她也不将他们视为敌人,只是这份不甘终于能名正言顺的了结了。
须信百年俱是梦。
天地阔……
算了,那些于无人处打发时间读的书籍,早就该忘了。
尤凤莲闭目,俯身靠近怀中残破的傀儡。
阵法易主,原身独木难支,火势顷刻蔓延,沈祛机眉心微皱,站在原地,似有疑问未消。
谢既被火势逼的后退了几步,扬声道:
“大师兄你快出来!火都到你脚边了!”
沈祛机如梦初醒,一向灵敏的反应竟然迟滞,被疾步跑来的少女拽到旁边,一向沉稳的身姿踉跄一瞬,他侧目,对上一双澄澈的眸子。
季姰皱着眉看他,眼里似有不满。
“大师兄你这时候竟然还走神!烧着了怎么办?”
沈祛机不语,与她对视,看着她眼睛里自己那不甚明晰的倒影。季姰见他还未回神,干脆自顾自将他两边袖子拎起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绕着他转了一圈,这才放下心。
“不好好在结界中待着,又乱跑。”他眼睫动了动,语调平静如常。
“要不是我,你现在得被烫的蹦起来。”季姰才不理会他毫无责怪之意的问询,见他的确毫发无损,才满意点头,松开他的袖子。
“小师妹醒的又正是时候。”谢既浑身一松,漫不经心地笑。
季姰剜他一眼,叉腰得意道:“这阵法是师姐和我联手改的,当然正是时候。”
朝绯玉将阵法收尾,这才开口:“不错,此间事也算有个了断。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与她曾有短暂交谈,其中有些事还未明晰,需得详细讨论。眼下我们得处理什么?”
沈祛机在季姰背后伸手整理着她的衣襟,闻言眸底冷沉。
“先去枯河,将洪水残骸取出,寻地安葬。”
他如是说。
【作者有话说】
季姰:解阵法有我一份,快夸我!
沈祛机:嗯。
季姰:夸夸呢?
沈祛机:很好。(郑重点头)
今日早些更~下一章副本正式收尾,小分队放松一下,去过真正的浮明节啦~比心!
注:“须信百年俱是梦,天地阔,且徜徉。”——元邵亨贞《江城子癸丑岁季夏下浣,信步至渔溪潘氏庄》
阵法术语信口胡诌,参考《周易》
第51章 又见端倪
百年前整个柳杨坡由于付良吟阵法反噬引发洪水,全村被淹,尸骨无存。
许是怨念深重,数百无辜魂灵困于天灯,终是指引季姰发现他们死后的尸骸。
几人捏诀,将枯河两边的河床破开,在其中挖出许多骸骨,皆支离破碎,掺杂交错,触目惊心。
已经过去近百年,分辨归纳已无可能。几人只好找了处风水通达之地,以法器劈出一个巨大深坑,将骸骨妥善安置其中。
谢既听朝绯玉托付,将村口那处石碑挪了过来,沈祛机和季姰完成填土,看谢既将石碑立在一旁。
“师姐,咱们确定要用这个作为墓碑么?”谢既不太适应,他也很多年没见到葬礼相关事物了,“这石头虽然坚固,上面可只有村名。”
“这些村民姓甚名谁,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但他们都是真正的柳杨坡的村民。”
朝绯玉道,季姰闻言也点头,人间重丧仪祭礼,经历如此遭遇虽然再难实现,可总归得有什么予以存留,如此已经是再好不过的方式了。
“大师兄,你说我可要在此设个护灵阵?”朝绯玉心念一动,“这样能保障之后无妖祟干扰此处。”
沈祛机闻言沉默片刻,遂摇头:
“这些村民死后不安,受天灯阵法所困近百年。想必他们最希望的是无任何超脱人间之力干预,还是顺其自然。”
朝绯玉闻言确实是这个道理,也歇了念头。
季姰视线定格在那界碑上。
柳杨坡三个字颜色不复鲜妍,却也无需作何修补复原,随着岁月更迭,痕迹也应有所改变。
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当复如是。
不知凌淮和尤二丫此遭,算不算死得同穴?
季姰心绪复杂,下意识捏紧一旁沈祛机的衣袖。后者一顿,垂眸瞧她,一眼便知她为何伤怀,并未出言相问,而是反手将她的手笼在手中。
此处位于半山腰,距河不近。
柳条吹拂,山峦叠翠,鸟鸣春涧。
几人抬头望去,天青欲雨。
*
下了山,众人第一时间便赶去祖祠,查看天灯。
如沈祛机所料,将骸骨入土为安之后,怨灵便尽数散去,原本光洁如新的天灯也应声散架,化为废墟。
第二天,几人挨家挨户劝解,总算将村民都聚集到一处,说明大致情况,往后他们无需再进行灯祭,亦无需再日夜赶制绣品。村民们一开始自然不信,但见祖祠和天泽庙的情况之后,疑虑逐渐消弭,千恩万谢。
“今日将大家聚到一起,除了解释说明种种,还有一事需得征询大家意见。”
沈祛机声音沉着,环视四周,“此前因果,诸位不幸卷入其中,饱受苦楚,不愿记得也有情由。倘若诸位想忘记这件事,我等亦能相助。”
“仙长,你的意思是,能让我们大家都将这件事忘了?”
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捋着胡须,诧异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