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第二天她起来之际,就见百里潇然站在帐篷外的桌案旁,来回踱步,眉眼间满是焦灼。
“百里师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掀开门帘探身出来,环顾四周,“大师兄和三师兄呢?”
“季师妹醒了。”百里潇然停下步子,朝她温和一笑,“谢师弟一早回了城中,说是得去希夷庙一趟。至于沈师弟……”
他蓦地伸手,双指并拢,指向她身后,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季姰见状回头望去,远远见沈祛机正朝她们走过来,步伐不疾不徐,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
“……大师兄。”
果然是见缝插针地钻研厨艺。
“过来用膳。”
沈祛机将食盒放在木桌上,望她一眼,而后将早点一一拿出。百里潇然饶有兴致地凑近一瞧:茯苓霜、真粉,外加一小碟梅子姜。
他不免感叹道:“季师妹吃得真是丰盛,若不是已经辟谷,怎么说我也得沾光品尝。”
“多谢大师兄。”季姰走到木桌前坐下,笑意盈盈,看向对面人,“百里师兄现在要品尝也为时不晚。”
“怕是只能餐松饮涧了。”百里潇然瞧了眼沈祛机,心下了然,“我还是去给自己泡杯茶来,师妹先吃着。”
“茶?”季姰捕捉了话中关键,眼前一亮,正要站起身,“我倒是有……”
话还没说完,肩膀两侧忽地伸出两只手,将她不由分说地按在座位上,动作轻柔,却偏偏令她动弹不得。
一阵竹叶冷香自身后将她萦绕其中,如有实质。
“我去吧。”
身后人淡声道,语气肯定。季姰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早膳,没回头,肩上的重量骤然消失,唯有冷香浸润,隐隐浮动。
百里潇然一副想笑又不能笑的样子,坐在她对面,看似淡定地端坐,实则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半分。
他在高兴什么?
季姰莫名其妙,舀起茯苓霜吃了一口,就见百里潇然朝她眨眨眼,明显有话要说。
“百里师兄有话不妨直说。”她放下勺子,看向对面人。
“咳。”百里潇然正色,轻咳一声,“我听闻,你和沈师弟曾有意结道侣契?”
季姰闻言眨了眨眼,没料到他问的会是这个,迟疑片刻,遂点头道:“是有这回事,不过乃师尊所提,被我们拒绝了。”
“拒绝?”百里潇然差点拍桌而起,“沈师弟竟然拒绝了你?”
糊涂啊!
“百里师兄,冷静。”季姰扶额,“我们拒绝了师尊的提议,当时事发突然,谈不上是拒绝对方。”
“那你们为何拒绝呢?”百里潇然面露不解,“我看你们感情很好,何不从善如流?”
“当时我与大师兄并不熟悉,如今虽然感情深厚,也只是师兄妹,并不是百里师兄以为的那般。”季姰忽略心头那一瞬的迷惘,露出一对梨涡,“百里师兄也知我为凡人,而大师兄必将飞升,所谓道不同,不必谋求同路。”
季姰的体质他当然或多或少听说了,说是药石罔效,通过正常途径不可能培基筑元,得入玄门。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解季姰为何要拒绝。仙门结道侣之人本就稀少,能有成神资质且结道侣的更是凤毛麟角。若是旁人,即便对沈祛机无意,也会不顾一切的抓住这个能逆天改命的机会。
道侣契之能除了两心相通,更能平衡道侣之间的修为灵力,若与神结契,就再不用提什么体弱不能修炼了,怕是能直接位列仙班,同归神界。
见百里潇然仍困惑不解,季姰对此习以为常,平静道:
“百里师兄,你发现一个问题没有?”
“什么?”百里潇然懵然回神,疑问道。
“其实不止你,在你之前有许多人都认为,这件事仅仅取决于我。”
季姰望着桌上的早点,每一样都精致诱人,足以见做这些之人有多细心。
沈祛机曾说是剑道选中了他,除此一道,便是囹圄。因而即便对其他功法有兴趣,他也不曾再去尝试,或许在她没来之前的许多年里,他早已认清这一点。
但他又远远不止于此。
季姰自诩博闻强识,却也承认在此刻苦的程度望尘莫及。
沈祛机对于人间的知识摄入亦颇多,她是真的相信他若身为读书人,走科举入仕,也能连中三元,金榜题名,宣麻拜相。
除剑道以外并非是绝路,只是路并不一定通天,还可能在人间。
从前她也从没见过他做饭,但他对此无疑亦是一点即通。
这样的人,倘若他自己心向大道,便能动心忍性,剑指苍穹;但除此之外,他也有无数种选择。
季姰一手托腮,歪头瞧向对面人,问道:
“但事实是,这件事不只关乎我,貌似未有一人问过大师兄的想法和意见。”
这亦是她拒绝的一大原因之一,更何况她本身就对当神仙丝毫不热衷,更不会强t求于人。
“他的意见也很重要。”
百里潇然闻言默然良久,没想到季姰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更惊觉自己内心对此是那么想当然,的确从未考虑过这样的角度。
但他又心觉违和,从前的事他不了解,当时沈祛机和季姰二人感情尚浅,并无根基,如此还说得通。可如今呢?
百里潇然不由得回想起在这儿遇见他们的种种情形,与之前孑然一身的沈祛机作对比。
自从他们来了冯家庄,他就没见过沈祛机离季姰超过一盏茶的时候,若是二人都在场,沈祛机的目光一定在她身上。
从前的沈师弟虽言行有度,举止有礼,可极致的温和便是极致的疏离,的确符合世人对神仙的一贯印象。
如今倒像是反过来一般,现在的沈师弟锋芒渐露,气质更为凛冽,瞧着不似从前温润,但分明更为生动,心中有了在意的人和事。
这样的变化,非心悦不足囊括。
“所谓时移世易,万般变化。”百里潇然莞尔,“不知如今的季师妹,对此又有何打算?”
“什么打算?”季姰眨眨眼,“我和大师兄吗?等他飞升之后我就经常去庙里给他上香祈愿,让他多保佑我。”
“那么季师妹自己呢?”
季姰一怔,但这些想法对旁人也没什么掩藏的必要。她思忖片刻,遂道:
“大概还是回到家乡,将我爹的医馆重新开起来,然后能活多久算多久。”
她今日的话全都在百里潇然认知之外,后者沉默半晌,才不可思议道:
“就这么简单?”
“也许我不觉得神界是什么好去处吧。”季姰拿起筷子夹菜,“即便是世人心之所往,但我也未必要成为其一,修行在于修心,明白自己真正所求,百里师兄认为呢?”
“师妹心胸豁达,我自愧弗如。”百里潇然摇头,却还是不死心,“沈师弟如何,你当真不知?”
“我该知道些什么吗?”季姰不明所以,“还是说他和你说什么了?”
百里潇然现在才能笃定,她不是装傻掩盖,貌似是真的从来没有揣度过这些。
但这是沈祛机自己的事,他可不能在没了解的情况下妄加干涉,那就颇为逾矩了。
因而他轻咳一声,连忙摇头。
这时他察觉到周围灵力有波动,骤然抬头,就见沈祛机端着茶盘站在季姰身后,无甚表情。
啧,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百里潇然心头一颤,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季姰又舀起茯苓霜喝了几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就见茶盘落于桌上,沈祛机不知何时煮好茶回来了。
“大师兄?”
“嗯。”
百里潇然默默观察着,从沈祛机的表情里没瞧出什么,貌似对他和季姰方才的谈话一无所知。
他还是下意识松了口气,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谢既若不在场,他绝不插手询问此事,太过危险。
沈祛机倒好茶放到他面前,却并未坐下,垂眸瞧季姰,淡声道:
“可吃饱了?”
季姰闻言瞧了眼面前基本见底的碗碟,点了点头。
“走吧。”沈祛机道。
季姰站了起来,正要问,身后的百里潇然率先一步开口问道:“你们去哪儿?”
“净化水源。”
百里潇然似懂非懂,季姰听了顿时了然,看来沈祛机是对她的解决办法有践行之可能。
她于是也没再问,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祛机身侧,两人就这么走远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百里潇然心中感叹,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抿了一口,随即便是一愣。
茶的味道并没什么问题,却只余六分烫,茶香已经弥散,难得其味。
那沈祛机……
他不禁拧眉。
*
季姰和沈祛机沿着路边往村头走,许是众人刚刚恢复的缘故,如今天色尚早,一路上基本未遇见什么人。
沈祛机一直没说话,沉默如昔,季姰兴致盎然地说了些有的没的,他虽然也回应,但语气淡淡,回应的并不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