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复杂:“我只当从前你说厌烦明胥、不想看见他是气话,没想到,你真的能下此狠手。”
虞惊霜只是最开始听到明胥没了一只左脚时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听着了空这样说,她笑了笑,道:“你何必把别人说的这么可恶……你又无辜到哪里?我不信昨晚我让小杏带到口信时,你不知道我要来蛊毒准备干什么。”
她淡淡地道:“我只是对明胥没有太大的歉疚而已——他当年也害惨我了,我因他被你们大梁人欺辱,已经废了两个膝盖,他陪我一只脚,没什么让人唏嘘的,倒是你,竟然也t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罪……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的从小的玩伴兼亲人吧?你也能见死不救?”
了空沉默了一下,脸上终于收了笑。良久,他盯着茶水袅袅升起的热气,轻轻合掌,却什么都没说。
……
之后京中是如何轰轰烈烈地进行清算,典国使节被抓、白家倒台、躲藏在京郊的二皇子余孽被一一抓捕归案等等,虞惊霜一概不闻不问,按照两人之前的约定,放手让明衡自己去做。
她只在事情尘埃落定的前一夜,派人进宫问了一句明胥的下场,明衡并不是个冷酷无情的孩子,尽管他十分不齿当年明胥抛下他虞姐姐一走了之的行径,但就典国与白家、二皇子余党勾结一事,倒也查得清清楚楚,没冤枉明胥。
该罚的罚了,他大手一挥,放明胥和裴欲雪离开京畿、回南地求医。
旨意下得着急,明胥的身子刚能下地,就被明衡催着赶紧走,两人前来京畿时满心欢喜和期待,走时却匆匆忙乱,垂头丧气,临行的那天清晨,是难得的好天气,虞惊霜在小院内踱步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收拾了些许书信,等在了城门口的茶肆中。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满目绿意的日子,同样就在此处,明胥的声音激动又慌乱,说远在雪山的小师妹有难,他不能不帮,所以要暂弃婚约、离开她,去救小师姐。
然后一去不复返。
而今,同样的情景又现,虞惊霜一时心头涌起感慨万千,正在此时,马蹄声哒哒,一辆简朴小巧的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内的明胥撩起帘子,回望了京畿最后一眼,正巧与虞惊霜对上视线。
他微微一愣,举着帘子的手忘了放下,就那么僵硬地抬着,前方的车夫还在驱马,眼看着虞惊霜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慌忙喊:“等等!停下!”
他匆忙到有些慌乱地跳下了车,因忙乱甚至差点站不稳,虞惊霜大踏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淡淡玉兰香,明胥鼻子一酸,泪就已经涌上了眼眶。
他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听见虞惊霜关切的询问:“没事吧?”明胥抬起脸,唇角弯弯:“没事儿,人病了,连路都站不稳了,让惊霜你看笑话了。”
他明明在笑,脸上的神情在虞惊霜看来却像是在哭,她将视线从明胥的左腿处移开,默默自身后拿了一只木匣出来递给了他。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些……物归原主。”虞惊霜垂着眼睫,声音又远又轻。
明胥不明所以,却还是接过来打开瞧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码了几份书信,还有一卷儿银票、一柄剑鞘,由上等的精钢打造,闪耀着冷冽的光芒,明胥垂眼,正瞧见自己的面容被映在鞘身,愁苦的沧桑被倒映得清清楚楚。
良久,他叹息了一声,从身后将背负的秋水剑取下,与剑鞘“锵”得一声合二为一,这柄名贵的宝剑终于完整,明胥摸了摸它,又低头看向那木匣中的其余之物。
那些信……是他从前在雪山时给惊霜写下的吧,看样子惊霜根本没有打开过,不过没看过也好,他那些所谓的关心和思念,现在想来也只是徒惹人烦恼而已,幸好她没有看。
明胥自嘲般的摇了摇头,将信件一一取出,妥帖地放入了怀中的心口处,隔着衣衫摩挲了一下信件,他将木匣中最后的银票取出,递还给了虞惊霜,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其它的我就都收下了,但这个……还给你吧,我此去雪山也只是为了治毒,用不上这些银票。而且,当年我做的事陷你于不义之地,我赔给你的银钱还不够呢,怎么能再收你的银子?”
虞惊霜连忙推拒,刚要开口,就听见明胥温和的声音响起:“别可怜我,惊霜。”他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我变成今天这样,全赖我当年糊涂,如今也是咎由自取,我都接受了的……只求你别可怜我,将我还当做以往那样都行……”
虞惊霜闻言怔了怔,道:“我没有可怜你的意思,只是你的腿……这件事使我对不住你。”
明胥苦笑着摸了摸左腿,什么话都没说。
这几日京畿中轰轰烈烈的大动静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就算他糊涂了那么久,但直到典国的使节尽数被抓,他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毕竟那一天,虞惊霜刚看望过他,他所中的毒就立时加深了。
而那一夜过后,典国的舅舅送给他的几个人手也一并消失不见了,他的毒又神奇地减轻了……种种不合常理之事,就连一向对这些不关心的裴欲雪都察觉到了不对,跑来警告他别牵扯进不必要的斗争中,安安分分离开京畿……
他的心,仿佛直到大病一场、蛊毒被解开后,才拂去了那一层一直笼罩着的灰尘,看清了京中的局势,也彻底理解了虞惊霜。
想着其中种种关窍,明胥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虞惊霜,那熟悉的面容却越看越令他痛苦,他终究是红了眼眶,却不肯掉眼泪,只是哑着声音问:
“惊霜……你曾和我说过的话,到底还有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假的呢?”
虞惊霜看着他将掉未掉的眼泪,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这很重要吗?”
明胥艰难地点头,咬着牙道:“重要。”
虞惊霜垂眸,想了想,平静地开口:“你看到的那些街市上的话本子,讲我与其他三个男人爱恨情仇的,那些最初都是由我自己写的。”
明胥眼眸剧颤,她顿了顿,问:“你很好奇我为什么这样做是吧?”不等明胥回答,虞惊霜道:“写了关于你的那一本……我确实是写给你看的。”
典国的使节从一年前就频频使些小动作,白家与二皇子余党在背地里的勾搭更是早,她当时还未卸任军卫统领的官职,这三方蠢蠢欲动,因畏惧她而迟迟不敢联手。
明衡和虞惊霜都明白“欲使之毁灭,必先使其猖狂”的道理,便联手以退为进,先纵容着他们慢慢勾搭——典国想要的其实也简单,无非就是借助世家与二皇子余党的势力,最好扶持一位有典国血缘的傀儡皇帝登基……而明胥有没有反心,自然而然就成了关键。
虞惊霜一贯爱出奇招,又见人家写话本子的书坊赚钱眼红,便自己动手,又过足了瘾,又正好打算用话本子骗一骗明胥——如果他有异心,一定见不得自己的名声在京畿被毁,怎么着也会赶回来澄清。
只是她偏偏没想到,明胥回来了,却不是她与明衡想的那样为自己辩解,而是因为那迟到了许多年的愧疚。
话说到这里,虞惊霜难得沉默了一下,在最初时,她就是抱着试探和提防的心思面对与明胥的久别重逢的,所以,那一日在长街见到他时,她是真的起过杀心。
这一点她没有明说,可两人都明白,僵滞的气氛在在两人之间流转,明胥默然了一会儿,苦笑道:“当时原来……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他顿了顿,又强打起精神问:“那么……你为何现在又不再提防我了呢?”他扯了扯嘴角,“毕竟,明骁弑母德行有亏,明丰不得皇兄生前认可,身份存疑……若我活着,那些看不惯你也并不归顺明衡的世家们,也还是会动歪心思。”
虞惊霜望着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伤害他,半天才道:“你要听我的真话吗……因为你…你已经已经废了,大梁从来没有让身有残疾的人做皇帝的先例……”
明胥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屈辱的神色,他只是慢慢点了点头,轻轻道:“是啊,也对。”
他跛脚了,名声也毁掉了,说实话,已经不会再对明衡有威胁。
“那……最后一个问题。”明胥不自觉地摩挲着指节,压下心头的酸涩痛楚,道:“惊霜,你还有什么筹划是能再说与我听的呢……我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
“明衡不愧是你带大的,最了解怎么戳人痛处,他惩戒我的的旨意是今生无诏,不得回京……我恐怕再也回不到京畿,也无法再见你了……痛苦已经很多了,让我即使是走,也走个明白吧。”
虞惊霜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他,良久才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为什么非要问得这么清楚呢?”
然而看着明胥的残腿,她还是说了:“南地剑派盘踞当地多年,朝廷一直无处插手,当地的官府形同虚设,明衡登基后,一直想要将此地收拢手中。你与裴欲雪身中蛊毒,实力大跌,但威望犹存……放你们回去,剑派才成不了气候,这是阳谋,说与你听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