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她站在他的面前,恶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齿骂他自私时,她流下了眼泪。
明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体会到了当年雪山离别时也没有的痛苦。
到最后,是虞惊霜亲手为他上了马鞍,吩咐他将秋霜剑背好,又打开了城门,催促他快走。
“别耽搁了太久,你的师姐既然轻易不肯求助,如今来信,定是遇到了极艰难的事情。”
她眼底情绪干干净净,仿佛刚才的眼泪和痛骂只是明胥一场幻觉。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最后还是虞惊霜安慰似的笑道:“如果可以,尽快回来吧。”
明胥含着眼泪连声应答,一路上拼命策马扬鞭,只盼望快些到雪山解决往事牵绊后,就回来见她。
只是那时候,尚且天真的他还不知道,策马奔出城门后回首那匆匆一瞥,竟然就是八年来他见过虞惊霜的最后一眼。
饶是他如何做妄想,只是终究错过,而虞惊霜也没有再给他留有挽回的机会。
前半生,他一直在追寻问心无愧、光明磊落,将其视作一生信条,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喜爱开玩笑,偏要他越追求什么、越被什么牵绊、就越失去什么,与它渐行渐远。
他从未敢想,虞惊霜在他走后都经历了什么。直到此时潜鱼将真相赤裸裸剥开放在他面前,他才终于不能自欺欺人。
卫瑎听着潜鱼那番话,神色也冷然下来,露出了几分痛楚。
正当此处气氛因为潜鱼一句话就沉默下来时,“吱呀——”一声,巷尾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虞惊霜笑呵呵地从里面迈步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冲屋里人招手:“我再去买点酒,顺便看一下潜鱼那家伙……”
去哪儿了。
话说一半,她一回头,正对上巷间立着的三人看过来的眼神。
“……”
她脸上的笑僵住了,一瞬间有点儿觉得自己还醉着酒,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抬手揉了揉眼睛。
再定睛一看,三个人还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甚至,左边那个着一身紫衣的卫瑎,还施施然从潜鱼身后探出半个头来,招手笑眯眯冲她打招呼:
“霜霜,好久不见啊——”
第25章 三个负心汉狭路相逢(2)
虞惊霜迷茫的眼神在眼前三人脸上划过,有些不敢置信。
她先盯着向她打招呼的卫瑎看,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复杂。
卫瑎刚露出一个笑来,下一瞬,就听见她缓缓开口:
“卫瑎?你怎么这么老了?!”
他脸上的笑凝固了。
平心而论,饶是如今卫瑎已而立之年,比不得年轻时琼姿皎皎,但他到底曾是艳绝上燕的美男子,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极为浅淡,换做旁人,是万万不会将他与“老”这个字眼联想到一起的。
可虞惊霜竟然说他“老”!
卫瑎承认,自抵达大梁后,他一心想着尽快来见虞惊霜,内心激动万分,只是做了简单梳洗便匆匆赶来,确实没有太在意自己的容颜是否还和精力充沛时一样动人。
但……但与虞惊霜多年后重逢的第一面、第一句话,没有寒暄、没有欣喜、什么都没有,只迎面砸来一句“老”!
这个字眼让他如遭雷击,登时立在了原地,一时间,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充斥着一声声各式各样的“老”,喊得卫瑎连气息都稳不住了。
他的脸色骤然惨白,情绪实在转变太快,虞惊霜一瞧他的脸色,顿时心中尴尬,暗道不好。
她心直口快惯了,又忘了卫瑎是个敏感多疑的小心眼,竟一下就将心里话说出口了。
十年未见,卫瑎在虞惊霜心中的形象,一直停留在当年交回婚书时青涩昳丽的容貌上。
那时候的卫瑎,比他尊贵的身份更闻名的,其实是他的脸——
虞惊霜半辈子里见过不少男子,像卫瑎那样美得惊心动魄、令人难以置信的只有他一个。
交回婚书时,是虞惊霜见卫瑎的最后一面,谁能想到再见时已是十年后呢?
十年,再鲜妍的面容都会变的,她只是没适应他的变化而已,这难道不是很正常?
更何况,看着如今的卫瑎,虞惊霜说他“老”并不是指他的容貌有何衰败,而是震惊于他身上气质的迥异变化。
这人不知经历了什么,浑身气质从当年找她来退婚时那股子傲然凌人、意气傲慢变得沉郁死寂,如寒潭山石般了无生机。
方才与她打招呼时,尽管卫瑎笑颜灿烂,但那一闪而过疲惫、暮气沉沉的神态,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眼底,才让虞惊霜脱口而出一声“老”。
见他因自己一句话就萎顿下去,虞惊霜尴尬极了,她向来不喜欢让别人陷入难堪地步,总要下意识做些什么拉人出泥潭。
于是她连忙试图说些别的转移窘迫:“老一些也没什么的,卫瑎,你别在意,人都会老的嘛,你瞧,我也不年轻了……”
她一时想不出来什么说辞能安抚摇摇欲坠的卫瑎,眼神乱瞟,一眼瞟到一旁的明胥身上,顿时灵光一闪,兴高采烈道:
“啊,还有明胥!明胥与你年岁相仿,你看他当年与你一样是美男子,如今老了也没有很难看,你大可放松些心!”
本来,卫瑎那副被打击到的样子落在另两个男人眼中,实在让人畅快。
明胥最幸灾乐祸,他得意睨了卫瑎一眼,没忍住“哈——”地漏出了一声笑,只是,这一声笑音还没收回去,就听见虞惊霜将“老”这个评价也砸在了他的头上。
明胥顿时笑不出来了,脸色扭曲。
卫瑎胸膛急促起伏了两下,最终还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咬着牙忍了下来。
从年少时候,他就知道虞惊霜不擅长宽慰人,他有再多心眼、话中再多陷阱,都能被她一张口就噎个半死。
本以为自己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无论面对她的愤怒、怨怼还是冷漠,卫瑎都有把握找出应对之策。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和年少时一模一样,半分未变,平平淡淡一个字,就能让他方寸大乱。
他脸上挤出一个难看得像哭的笑,艰难道:“……无事,你不用……找补,我不在意。”
正在这时,一道男子声音自虞惊霜身后传来——
“惊霜姐姐,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是谁来了?”
小院内,白芨见门未关上,门外又有虞惊霜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他心生好奇,边问边走了过来。
落在门外三个男人的眼中,就是随着话音,一张清丽柔美、楚楚可怜、鲜嫩年轻的脸出现在了虞惊霜身后。
来人从虞惊霜的屋子中出来,语气还那样熟稔亲近,一听就知道与她关系匪浅。
而虞惊霜闻声,也只是转过头去,一副寻常模样笑着吩咐那人:“小白,你去多拿些茶碗来,我有几个故交来访,兴许今天有得聊了!”
“故交”一词便是这样轻巧地从她口中而出,轻飘飘地就掀过了那么多年的龌龊、背叛和辜负。
卫瑎脸色骤沉,难看地几乎要滴下水来。
明胥愣怔了一下,皱紧了眉头,露出几分无措来。
白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先是迷茫,看清两人脸后,神色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虞惊霜没有察觉到几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情绪,她心大得很,此时正笑呵呵敞开门,摆了摆手示意道:“还都愣着干什么?多年未见,有t话我们进来说?站着怪累的。”
她越是这么稀松平常,越是让门外那三人内心难受。
卫瑎盯着虞惊霜身后那少年的脸——真是一张水嫩到娇艳欲滴的脸,说话间的神态也是那样的朝气鲜活。
霜霜就是日日面对着这样年轻的少年郎,才嫌弃他老吗?
一瞬间,万千心绪和阴私心思都从他脑海中翻涌而过,卫瑎深吸一口气,几乎是顷刻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我就不进去做客了。”
他微微一笑,道:“说起来,我方才抵达上燕京畿,只是想着先来见霜霜你一面,实在急切了些。”
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车马劳顿,难免形容憔悴……我便先回客栈稍作歇息,改日精力充足一些,到时候与你一聚,茶酒相会,如何?”
“……”
这是嫌他自己现在不好看,等打扮一番再过来的意思呗。
搞这么文绉绉的干嘛,这么正经,她都不习惯了。
虞惊霜无语,心道:嘴上说着不在意,可这不还是对她刚才的无心之言耿耿于怀?
真是小心眼,年纪这么大了心思还这么敏感,活的真够累的。
她毫不在意地摆手,灿烂笑道:“也行,那你先回去歇着吧。”
她理解得很——
像卫瑎这种年轻时名动一时的美男子,别看嘴上说容颜不重要,可一旦年华不再,又遇上其它正值青涩的少年们,见了人家的面容后,自然是心里有落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