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有朝一日,挖开这只酒坛时,是她回归上燕、离别践行的那一天。
埋好了酒坛,虞惊霜绕着这棵新长枝桠的桃树慢慢转悠,明胥盘腿靠着树歇息,默默看着她。
他突然道:“惊霜。”
“啊?”虞惊霜忙着翻捡尚且完好的桃花,打算给自己做个香包,随口答了一声。
明胥抿唇,轻声问她:“你知道吗……皇兄不打算让你入宫为妃,倒是想将你指婚给其他王公贵族。”
虞惊霜不以为意,点头:“知道啊。”
还没来大梁的时候她就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明胥沉默了片刻,才又慢慢开口:“京畿中有传言说,我们二人常在一起玩乐……”
他脸色微红,道:“他们说,若是你不回上燕……日后大概会嫁给我。”
虞惊霜微讶,转身看着他,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流言的真实性。
她和明胥?!
明胥见她这幅模样,脸更红了,眼神中含了一丝局促,试探着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反正你也是要嫁给大梁人的,与其盲婚哑嫁,不如我们到时候就……”
他吞吞吐吐,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坐实了流言?”
虞惊霜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从前,兰乘渊和卫瑎的脸上,都曾经出现过这样羞涩甜蜜的神情,可那也不妨碍后来两个人都斩钉截铁要与她退婚。
“不行。”她坚定地摇头拒绝,道:
“若真有那样一天,去宫里做女官、去街市当商贩,卖卖话本子,只要保证我人在你们大梁,做哪一样不比随意嫁来嫁去更适合我?”
“好吧。”看她不为所动,明胥遗憾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气馁。
他接着道:“看来你还未对我动心。不过没事儿,咱俩就按好友相交,以后我隔一段时间再来问你,总能等到你答应的。”
虞惊霜看他信心满满的样子,不忍心开口打击他,只胡乱点头应付他,像哄小孩子:“行行行,那你努力,看何时我能心悦你。”
……
自那天之后,虞惊霜慢慢觉得,自己以往的忧思、顾虑、愁苦也都仿佛随着酒坛一并被埋入了黄土之下,心思都澄明了许多。
明胥拉了她一把出泥沼,但往后时日如何才能不虚度,她只依靠自己的盘算。
她渐渐与大梁相融,体会此地风土人情、结识三两好友,从卫瑎那里拿来足够的银钱确实是先见之明,为她在大梁安稳度日提供了不少帮助。
除却多了饮酒这一无伤大雅的小癖好,虞惊霜的日子倒也过得和在上燕时一样清闲无忧了。
就连一年之期已到,大梁和上燕却没有如期击败大羌氏,她还需要等待的消息传入耳中时,她都能心平气和的喝下最后一口茶,再给几两碎银打发走信使。
明胥惴惴不安前来找她,担心她会像之前那样失落。
此时的虞惊霜反而要去劝慰他:“你无需担忧,我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明胥讷讷道:“看来,只有等战役结束,桃花酒才能挖出来了。”
虞惊霜支着下巴看他,笑:“你当初不是说,若是不能践行,那便随各自心意,挖出来喝就行吗?”
他眼睛一亮,小心翼翼道:“我的心意……还是留给你,或者我自己当女儿红吧。”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并不是随便什么酒都能叫做女儿红,只是互相约定,谁先成婚就将这酒在前一日挖出来。
然而,当虞惊霜为两人的婚约兴冲冲打算取酒时,他却先失约了。
这一失,便隔着八年光阴。
明胥策马离开京畿,前去南地雪山的那一天,上燕与大梁的盟约破裂了。
上燕率先撕毁了盟约,扣下粮草、中途撤兵。致使大梁五万兵马鏖战两月有余,终不抵瓮尽杯干、矢尽援绝,被大羌氏以围剿之势,暗地偷袭,尽数坑杀。
消息传回大梁时,民怨沸腾。
庙堂江湖,无不嗔目切齿、悲愤填膺,誓要与上燕断绝来往、叫大羌氏血债血偿。
首当其冲的是还留在大梁的上燕人。
无论商贩走卒、学子游士,通通被愤怒的大梁百姓围住,逼迫他们套上镣铐,于长街跪行忏悔。
虞惊霜也是其中一员。
当被愤怒的世家子弟和百姓们闯入府邸、绑上锁链时,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静。
实际上,当初在上燕时,她就是因为两耳不闻窗外事,才叫祸端临头仍不自知。
自那以后,虞惊霜当然吸取教训,常开卷、多打问、时思索,关切每一条自上燕而来的消息——
三年久战、苦攻不下,白花花的银子却如流水一般投入到边疆去,上燕民众对这场战役、当初两朝的盟约愈发不满。
老皇帝重病未愈,太子一脉势弱,朝堂之上年轻力壮的皇子们争斗不休。
狡猾的大羌氏正是看准了上燕这样的局势,暗地派出游说使臣,才教唆上燕临阵反水,重创大梁。
这本来一切有迹可循,梁皇并非完全不知情,也逐渐着手准备。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上燕竟会如此迅速、猝不及防地叛离。
所以,被压着跪在地上向阵亡的将士磕头时,虞惊霜没有怨恨任何一个人。
每一次叩首,她都情真意切、结结实实地额头触地,磕出一片血印。
死去的将士们长眠疆场,活着的人犹如走尸,怨怼和恨意急需发泄,身为上燕人的她没有可能独善其身。
该忏悔的,她不逃避,该丢开的,她也不再留恋。
后来,这场民怨被朝廷安抚,数以万计的上燕人士被驱赶至两朝交界,千里路途,死伤不计其数。
而作为上燕当初送来为质的虞惊霜,却并不能返回故土。
失去明胥的踪迹后,二人以往的婚约也被废除,没有了准瑜王妃的称号,虞惊霜难以在大梁安然度日。
所幸,凭借那三年的广结善缘、慷慨大方,她能够得先皇后怜悯,以最为卑微的女官身份进宫,得到一席安身之地。
只是山高水远,她再也没有收到来自故国的任何消息,被永远的视作弃子留在了这里。
当初仓皇入宫,她只来得及解开一身锁链、擦掉额头上的血,经由军士押送、匆匆路过瑜王府时,虞惊霜也曾短暂地想过:可惜了那桃花酒。
然而,一入宫门深似海。
这些年里,她由一个小女官、到皇后心腹、到官拜军卫统领、到如今从龙之功、安然致仕,这其中各种殚精竭虑、刀光剑影、艰险波折,统统难以言说。
任意一件单拎出来,都远比明胥和他的桃花酒更重要,足以耗尽她的心神。
兰乘渊的誓言不作数。
卫瑎的许诺是废纸一张。
到明胥时,虞惊霜早已学会了不做期待。
任何时候,任何人,唯有自渡。
那一年已经二十岁的她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从不去祈祷神兵天降,唯有业业矜矜、以身入局。
春去秋来。
日光弹指过,花影坐前移。
瑜王府的桃花开了又败,败了重开。埋在泥土之下的桃花酒早已被人遗忘,淹没在了是是非非中。
到如今,故人重逢,旧事重提,她才堪堪想起那段时日。
思绪回转,虞惊霜从那一小段回忆中抽身,后知后觉明胥还在忐忑地看着她。
她深深地凝视明胥,那张俊朗英挺的脸已经不再青涩,年岁已经为其染上了成熟的痕迹,与她记忆中热忱的少年大相t径庭。
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虞惊霜叹气,明胥的心随着她的叹息骤然紧绷,忽然隐隐有种无地自容的情态。
她在他不安的眼神中伸手,将那坛桃花酒递向他,一手拍拍他的肩头,宛若老友惋惜般,怅然道:
“你看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她微微一笑:“酒是好酒,若是咱们今日只是故友小聚一下,那也就算了。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提及以前那些事,可就没意思了。”
那笑意浅淡,还怀着些微的劝慰:“和你的小师姐好好过日子就行了,我们都过去了。”
明胥红着眼睛盯着她的神情,妄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说谎的痕迹,虞惊霜从容地任他看,有些无奈。
他颤抖着声音艰难道:“我与裴欲雪,从来都没有任何逾越师门的关系,我与你定过婚约的……”
“那为何你八年未曾回来过呢?”
有点不想继续这么纠缠下去,虞惊霜突然打断了明胥的话,静静盯着他。
其实,她从来都不愿意故意使别人陷入难堪境地。
那种面红耳赤、浑身僵住却又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的感觉并不好受。
如果可以,她更想所有人都能和和气气坐下来,喝点茶、聊聊天,一笑泯恩仇。
前半生她经历过的爱恨、生死已经足够够多了,实在无心于这把年纪,还要陪着人演一出“情深不寿”的戏,看并不愿多有交集的人痛哭流涕地缠着自己、不得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