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我们回到京畿,我给你取一个新名字,用最好的寓意……过去的事情,记不起来就忘掉好了。”
小狗想了想,眯着眼睛笑了,他小声道:“好吧,那你要记住了,我要最好的名字!”
夜色中,谁也看不清虞惊霜的脸,她缓慢又坚定的点头,在心中默念:好,我答应你。
又过了很久,小狗的声音突然响起:“霜,你知道吗?”
他慢慢道:“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也还是会给你挡刀的。”
“我从来不后悔。”
……
那一夜后,小狗背上的伤口慢慢好转,然而,他体内的毒却越来越霸道地侵蚀着内里。
他的意识也慢慢模糊,整日昏睡,清醒着的时候越来越短。
直到有一天,他难得清醒,央求医者给他看看背上的伤,抚摸着那道伤疤,他迷惑而难过地问:“为什么明明看起来已经快好了,我却还病着呢?”
医者守在一旁,不敢多说一个字。
虞惊霜耳提面命,强令他们所有人都对小狗守口如瓶,可不用说都知道——小狗活不成了。
小狗放回铜镜,无意中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他动作一顿,沉默了。
等傍晚虞惊霜来看他的时候,就发现他侧躺背对着她,脸上还蒙了一块不知哪里来的黑纱。
虞惊霜不解,她问:“怎么了,小狗?”
他没有转身,还捂住了自己的脸,一言不发。
虞惊霜担心他闷到自己,刚上前,就听到小狗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我真的好丑。”
他慢慢放下了手,露出来的面庞上,有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黑纹,轻微地鼓胀着,触目惊心,仿佛他的脸下一瞬就要自黑纹处裂开。
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为什么要现在才让我想起来,这是一张很丑、很可怕的脸?”
他慢慢复苏着的记忆,没有告诉他关于自己的往事,却只让他找回了自己的言语和情感,在他毁了容的情况下,才赋予他识别美丑的意识。
虞惊霜心中如被恶狠狠一敲,她忍着哽咽,蹲下身慢慢去抚摸小狗的脸,她说:
“因为是你,所以一点也不丑、不可怕。因为你是……我的最惹人怜爱的小狗。”
他躺在床榻上,静静地仰望着虞惊霜,艰难地伸手,为她擦去了泪珠:“好。”
他的目光如第一次相见那般,充满天真的信赖:“霜说什么,我都相信你。我一点也不丑、也不可怕。”
自脸颊上出现黑纹后,仿佛昭示着死亡的阴影缓缓盘旋降临,小狗再也没有意识清醒的时候。
医者还在为他每日熬药、煮药,喂他喝下一幅幅不同的汤药。
虞惊霜总是静静地守在一旁,轻声念他的名字:小狗、小狗。
快点醒过来。
然而,一天天过去,他的手脚处也弥漫上了黑纹,甚至开始鼓胀、裂开、流脓。他在病中疼的皱眉流泪,可仍然不肯睁开眼睛。
到后来,连晾晒在外的马肉干都发了霉,小狗仍固执地昏睡着。
一日傍晚,虞惊霜处理掉那些发霉的马肉干,回营帐的途中,两个士兵在与医者闲聊。
医者低声道:“就这几天了,真的活不成了……那毒太奇异霸道了,我都闻所未闻,啧……可怜啊,这么一天天拖着,走的时候也痛苦。”
虞惊霜站在几人背后,那话传入耳中,不知为何,她的心竟然异常的平静。
其实对于这个结果,她早已有所预料,只是一直都在掩耳盗铃罢了。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了营帐中,床榻上的小狗呼吸已然非常微弱,气若游丝。
虞惊霜蹲下身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小狗的头发,神思慢慢飘远。
这时候,突然,她手下的脑袋微微一动,虞惊霜一怔,她垂眸,正对上小狗慢慢睁开的眼睛。
那双原本棕金色的眼眸已经蒙上了一层灰翳,雾蒙蒙看不清眼中神采,虞惊霜定定看着他,心底一片柔软。
她闭了闭双眼,再睁开,已经坚定了心中所想。
她俯下身靠近小狗耳边,像诉说一个秘密一般,轻声道:“我带你走吧,小狗。”
她沉静地自马厩牵了一匹马过来,将小狗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小野狗崽在脚边急切地转来转去,虞惊霜低头看了它一眼,也一并将它揣在了怀中。
她策马一直向着西边走去。
越过小狗曾采摘花朵的山坡。
越过两人一起捡拾过木柴的坑洼。
越过遍地晶莹碎石子的原野——
直到耳旁的山风带来了水波澎湃的声音,眼前浮现出一条宽阔汹涌的长河,她才拉住了缰绳。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山风吹满原野,吹落了不知名的淡蓝花瓣如锦绣铺地。
虞惊霜扶着小狗寻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坐下,为他围上了大氅,柔软的皮毛拂过他的嘴唇,像一个吻轻轻落下。
眼前河流上的大半浮冰已然融化,只剩些许碎片状的薄冰静静随着水流,潺潺飘向远方。
小狗已然说不出话来,也看不清眼前一切。他无力仍握着虞惊霜的手,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那样攥住她的衣角。
虞惊霜慢慢为他描述着面前一切:河流、天穹、春光……
两人相依偎着,目光落在悠远的天穹。
小狗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微弱,朦胧间,他好像看见了虞惊霜黑黝黝的眼里,落下了泪珠。
这是她唯一一次,没有因背叛、伤害、辜负、误解而悲伤,而是因为离别流泪。
他无措地伸出手,为虞惊霜擦去了眼泪,感受到那滚烫的泪珠濡湿指尖时,他慢慢张口,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吃力道:“……”
虞惊霜凑近去听。
然而,她怀中的躯体轻轻一颤,便再也没有开口了。
……
虞惊霜花了一夜的时间,用草绳和木头绑了一个巨大的木筏。
木筏的边缘,都被她摘来各种各样的花束、草藤,细细编织在上面。
她拆了自己的珠钗,将金珠、珍珠与碎银点缀在木筏上,最后,她从怀中拿出了小狗曾经收集来的碎石子,将那些光滑绚丽的石子也一颗颗摆放在木筏上。
当清晨的第一缕日光自雪山顶洒向人间时,美丽的珠钗和碎石子折射出绚烂的光彩,闪闪动人。
小狗的脸渐渐沉入了水中,波光粼粼。
他静静闭着双眼,眼睫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一抹淡红自唇间晕开,颈侧的皮肤格外单薄,浮现出细细的青筋。
他躺在那里,犹如睡着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坐起身来冲她盈盈地笑。
木筏承载着他的躯体,随着薄冰一同浸入水中,漂流向远方。
蒋老将军带着军士们找过来时,虞惊霜正静静地站在河边,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河面上,神情莫测。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说话。
正在沉默之时,虞惊霜转过了身。
她牵着马,脚边还跟着一只亦步亦趋的小野狗,等走近了,蒋老将军才发现,她面容平静,脸颊上干干净净,一滴泪都没有流。
他震惊了一下,欲言又止,到最后,也只轻轻叹了口气,什么都没问。
……
后来的时日过得如流水一般快。
他们马不停蹄,将雪原处的地形大致都摸了个清楚,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一行人终于结束了任务,离开了雪山。
返程的路上,他们又路过了来时停留的那个村庄。
虞惊霜骑在马上,自村口经过。
两个小童嬉闹着自她身边跑过去,她们拍着手,唱着曲调欢快的歌儿,虞惊霜一愣——
歌中那一小段古怪的腔调,正是小狗临死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听清了,却听不懂的那句话。
虞惊霜翻身下马,拦住了一个过路人,问他是否清楚刚才两个小童哼的歌是什么意思。
过路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他听了一会儿,了然地告诉她,这是很久前被采诗官传来的一段歌谣,据说是曾经的沉光族人的语言,但早已失传了。
“是一种颂歌,只有这么一段因为好听、寓意又好才被人记住了。”
虞惊霜怅然,她回想着,将那段烂熟于心的音节轻轻念出,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过路人沉思回想,笃定地告诉虞惊霜:“明日再见面吧。”
虞惊霜微微一愣,过路人已经自顾自地轻声哼唱起来:
“明日再见面,明日再见面,祈祷爱人麦穗满怀,遥祝爱人长命百岁……”
虞惊t霜愣忪地站在原地。
远处的天穹上掠过群群飞鸟,山风卷来玉兰浅淡的香气,恰如离别那日的景色。
耳边小童们还在拍手唱着歌谣,可曾对她说过这话的人,却再也不会来牵她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