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眉,面露不赞同:
“京畿内众人大多只做笑谈,对你仍有忌惮,倒是不敢乱嚼舌头。可耐不住有多年外放、最近才回来的t官员女眷们误会。他们就像蚊虫一样,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但嗡嗡振翅,实在烦人。”
虞惊霜不甚在意地接话:“烦人也没什么不好的,于我而言还多了几丝热闹可瞧。否则,太平静的日子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抬头,狡黠地眨眨眼:“更何况,你知道那些话本子有多火热吗?日进斗金啊……”
了空不解地皱眉,半晌后,他忽然反应过来,神情古怪,慢慢道:
“虞惊霜,你该不会想说,那些话本子赚来的银子,最后其实也有一部分流入了你的口袋吧?”
虞惊霜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笑而不语。
了空默然:他的这位老朋友,虽说行事一向很无羁跳脱,让人摸不着头脑,可一旦经手,很少有办砸的。
他稍向深处一想,猜测她的用意:“想必话本子流传开来后,朝堂上参你的那些老东西们,都顾不上揪着你僭越的事儿不放了吧?”
虞惊霜指节点点桌子,严肃道:
“说话要注意啊,了空大师。我确实是上燕人不假、在军卫任过职也不假,老东西们……啊,不,老忠臣们说的僭越也是事实,我可是乖乖认错的。”
她说着这话,语气里却无一丝尊敬的意思,那句口误更显得嘲讽极了。
了空无奈地笑了,并不反驳她,只是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
才又道:“前几日有人找上我这里,托我向你致歉,言辞很是悲切。我一问才知道如今京畿里有你的流言,不过幸好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
虞惊霜闻言一愣,问:“托你向我致歉?谁?为什么……就是为了这个话本子?”
了空瞥了她一眼,道:“一个妇人打扮,被她的夫君带来,一个还是小姑娘,被她的父兄带来。据说是宫宴上因为多嘴打起来了。”
他这么一说,虞惊霜疑惑皱眉,随即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立时就想起了当日打春宴上,那个无礼愚蠢的美妇人,和脾气暴躁的小姑娘。
当日聚集着许多京畿贵胄,她不欲生事,只匆匆离开了宴会,后来又被明衡给她的那些信扰了心神,竟然一下子就将那两人给忘了。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这场闹剧其实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延续着,那些人还真是神通广大,竟找到了空求情。
想必她们也是慌极了,才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打听到了空与她是老朋友就匆匆来了,连他的底细、性子恐怕都没查明白。
眼前此人,现在是一副淡泊宁静、无心红尘是非的慈悲模样,还给自己取了法号“了空”。
然而,八年前,大皇子明骁冷肃古板的脾性,就随着他执掌刑狱时的残酷手段一起扬名在外了。
虞惊霜当年第一次见他,就亲眼旁观了他训人的模样,那副冷声厉色的阎王面孔,将在场人都怕得屏气凝神、不敢造次。
哪怕是被李贵妃宠得无法无天、跋扈阴狠的二皇子,到了他面前时,即使明骁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盯着他,也能让二皇子瞬间偃旗息鼓,如鹌鹑一般乖乖溜走。
那些人托他来求情……虞惊霜想笑。
她憋着笑,问对面的人:“所以呢?她们来找你帮忙,你怎么做的?”
了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劝她们下山了。”
听听!
不愧是自幼熟读诗书、受大儒教导的皇子,这话说得多么滴水不漏!
劝她们下山——那就是连庙门都没让人进,问完话就翻脸将人关在门外了。
怎么劝的?
以虞惊霜对他的了解,那手段绝对不能称得上是温和,估计是差使小沙弥挥舞扫帚打下去的。
喔,肯定还甩冷脸了。
她哈哈大笑,了空面不改色,只是慢慢喝完了酒盏中的清液。
放下杯盏,他看着虞惊霜,突然出声问:“既然话本子是你故意为之,那……那些人呢?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虞惊霜一时没反应过来,迟疑着:“啊?谁?”
了空轻轻扬起下颌,冲着门扉点了点,语气平静道:“院中坐着的那个男人、还有瑜王明胥,我听闻他前些时日也回来了。”
啊……院中坐着的男人,虞惊霜从半敞开的窗子望去,卫瑎深邃流丽的侧脸映入眼帘。
他低垂着眼睫,独自坐于石凳上,正盯着手中杯盏沉思,周身萦绕着一股落寞。
从背后看过去,他清瘦的身形被裹在宽大的紫黑衣袍中,更显得脊背挺拔,如鹤如竹。
不得不说,虞惊霜小半生里见识过不少美男子,就连身侧的了空,也自有一番俊美清逸的气度,但论及美人,还是当属卫瑎拔得头筹。
虞惊霜将眼神收回来,一转头就与对面的了空对上了眼。
了空深深地看她,缓缓道:“刚才你们下马车时我也看了,那男人是挺好看的。”
他赞许:“你之前的眼光可以的,至少这张脸不差。”
虞惊霜毫不犹豫道:“那当然了,若今日跟着我的是个丑货,别说同行一路,早在登门拜访那天就被我一脚踹开了。”
……
还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一张美貌面皮,才没被虞惊霜打出去的卫瑎坐在院中,垂首盯着自己的手,独自发呆。
方才虞惊霜跃下马车时,撩起的帘子一甩,无意间扫过了他的面颊,像一个重重的耳光、和着她那句“玩笑话”一起,打得卫瑎晕头转向。
然而,当他紧随其后、欲和她同行时,寺庙门旁候着的那名和尚,又以与虞惊霜相当熟稔亲近的姿态,给了他当头一棒。
是啊……暂居于大梁的这些天,他早已从百姓闲谈中知晓,虞惊霜如今在大梁有多少拥趸、多受喜爱。
他自以为是地凑上来想要弥补,其实落于她眼中是再嫌恶万分不过的行为。
他已经错过了太多。
错在当年轻易相信别人流言、自负而狂妄,送去那道和亲的荒唐圣旨。
错在向前再追溯,初见她的那时,就因浅薄的外貌和家世而轻视她,将其视作低他一等、可轻易掌握的人。
他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明珠从未蒙尘,被蒙上阴翳的是他如同瞎子般的双目。
他的悔恨姗姗来迟,在如今简直不值得一提。
卫瑎这样想着,但下一瞬就自嘲地笑了。
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虞惊霜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即使被他那样愚蠢又残忍地伤害后,她也始终有能力被更多人喜欢和信赖。
当年的明胥,这位了空,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作者有话说】
期末周迫使我短小T_T
第38章 卫瑎的悔(完)
“哦对了。”虞惊霜一拍脑门,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块帕子。她将手帕打开,推至了空面前:
“我这次来还要拜托你一件事,你看看这个。”
手帕展开,一缕头发出现在两人面前。
了空隔着帕子拿起那一缕头发,端详了一下,又拿近闻了闻,脸色微微变了。
虞惊霜瞧着他的神情,又伸手,自怀中拈出一粒小小的漆黑药丸,放入他手中,认真道:“你再看看这个,是不是有点像?”
了空将药丸在指腹捻开,稍观察了几眼,抬起头神色复杂:“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
虞惊霜说:“头发属于前几日京畿离奇骤死的人,药丸……”
她抬起下巴,点了点屋外卫瑎的方向:“刚才与他同路时,我看到他在吃药,这药丸味道很熟悉,我就要过来看了一眼,顺便藏了一颗。”
卫瑎只警惕着她转动瓷瓶凑近看的动作,然而,早在虞惊霜打开瓷瓶盖时,她就借着那“嘣——”的一声,悄无声息地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
多亏了当年在军卫时的经历,她耳濡目染,对那些微小的细节也总下意识留个心眼,闻到略有熟悉的香气,她便本能地留下了一枚药丸。
看着了空不同寻常的神色,虞惊霜已经猜到了结果。她了然道:“虽然味道上有一些区分,但它们两个之间一定有关联,对吧?”
了空凝重:“不止。”
他起身,自柜橱中提了一盏油灯过来,点燃烛芯,又将那缕发丝小心分了几根,投入了油灯中。
小小的火苗微弱地跳动了两下,随着“噗—”一声,瞬间吞噬了发丝。
紧接着,一缕淡淡的白烟飘起,清幽的香气自火烛处弥漫开来,充斥着这一方空间。
这股香气若隐若现,幽韵撩人,闻在鼻中,竟使人略感到神清气爽。
虞惊霜轻轻“啊”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这香气……是一梦黄粱,我果然没有猜错。”
那一缕发丝黏腻光滑,还有股奇异的幽香,当初虞惊霜在皇宫里那几具尸体上发现这一点时,就觉得熟悉又疑惑,特意割了些发丝留在了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