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一起回上燕吧,惊霜。
回到上燕去、回到他们的故土去、回到一切错误还没有发生的地方……
他当初错了、大错特错。
若是知道自己会在失去后才追悔莫及、夜夜悔恨自己的愚蠢和自大,卫瑎决不会那么轻易就放了手。
可是,他的所有祈求还未出口,就被虞惊霜轻飘飘一句话堵在了腹中——
她微笑听完他言辞中暗地里踩了一脚大梁后,轻描淡写地开口,道:
“我这腿呀,老毛病了。”
“一开始是当年不想来大梁和亲、当质子,跪在地上求了整整一晚上我爹时留下的病根儿。”
卫瑎脸上的笑僵住了,如同丧葬铺子门口摆着的纸扎人。
虞惊霜又接着作沉思状,慢悠悠道:
“然后吧,从上燕来大梁那段路上,风又吹雨又打的,侍从们将毛毯子都占去了,我又没得取暖,着凉冻着了。”
卫瑎嘴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艰难道:“我当年不是给了你许多金玉吗?而且……你走之前,那批侍从是受过嘱咐的,我命他们要好好照顾你……”
虞惊霜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致地端详他的神色,道:“卫瑎,你是和我装傻呢?还是你真的这么蠢笨自大,真不知道?”
卫瑎茫然地看着她,美人蛇一般的面孔上流露出些许愚钝的天真。
虞惊霜沉默了。
她的思绪回到了当初在上燕刚接圣旨、临出发大梁的前一夜。
白日里,卫瑎方才轰轰烈烈抬了百来箱金玉赔给她。入夜,虞府便有贵人来访,点名道姓要见她一面。
时隔多年,虞惊霜仍然能记起,那明艳照人、状若芙蕖般的美人,面对她时投下的一瞥厌恶。
高高在上的娴贵妃漫不经心地拂过鬓边,警告她既然收下了那些金银珠宝,就乖乖前去大梁,别再生事、别再勾的卫瑎动摇。
当初卫瑎说他心悦虞惊霜,一向宠着儿子的娴贵妃表面上答应了这门婚事,还差人给虞惊霜送了碧玉钗。
然而,卫瑎与娴贵妃是当时上燕太子一派的拥趸,但虞父除却并非太子的人、还其与素有恩怨。
于是他们一同设了个局,将当初那桩救命之恩的“真相”故意传到了卫瑎耳中,弄黄了这桩婚事。
“只是没想到,瑎儿这么嫉恶如仇。”上位者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决定了虞惊霜的命运。
实际上,卫瑎确实嘱咐过那些侍从要遵守本分、尽力去照顾她。
然而,娴贵妃是卫瑎的母亲,他能指使的人,娴贵妃自然也能。
处于一种心疼那些卫瑎给出的金银的心思,娴贵妃吩咐那些侍从在路途上,好好“整治”一番虞惊霜,充做惩戒。
这对母子,倒是如出一辙,都这么蛮不讲理,爱将自己的错尽数推到别人身上后,睚眦必报。
心眼子又小又多又密,简直像个马蜂窝,绝了!
虞惊霜心不在焉地想着当年往事,不欲与卫瑎解释更多。
那些侍从们久居深宫,阴损又不伤人的手段多了去。整整一个月,她与他们整日斗智斗勇,可谓是大开眼界、大打出手、大快人心!
一直到明胥领着大梁的兵马侍从接应到了她,那些人才消停了些。
后来被她找机会彻底收拾了一顿,他们逃的逃、老实的老实,倒也平静了许多日子。
如此种种,早已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正在这时候,马车忽然一停,绸帘微微一晃,外面车夫恭敬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禀公子,寺庙到了。”
虞惊霜眼神一亮,抄起身旁的木匣,迫不及待要去拜访庙中许久未见的老友。
临下马车时,她路过卫瑎,见他脸上惊愕、悲伤痛苦的神情交织混杂,好好一张美人面都微扭曲了,瞧着有点可怜。
虞惊霜“啧”了一声,觉着有点无聊,不想再逗他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随意说了句:“嗐,刚才骗你玩的,其实腿伤是我自己在雪山里磕的。”
语毕,她也没管身后人是何表情,兀自欢欢乐乐跳下马车,向着寺庙前立着的那道人影高兴喊:“了空!我来啦!”
一身青色僧袍的人脸颊消瘦,眉目清俊,静静地看着她三步并作两步从石阶上跃过来,唇畔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他轻轻虚扶了一把虞惊霜,淡然道:“注意脚下。”
……
了空的屋内素淡简朴,用来待客的地方只有一张小案几,和两个干净陈旧的蒲团。
丝毫看不出他曾是大梁最尊贵的皇子之一,是如今皇帝在夺嫡之战中唯一幸存的兄长。
虞惊霜毫不在意地在蒲团上盘腿坐下,顺手将抱了一路的木匣打开,自顾自地拿出瓜果送入了口中。
她热情殷勤:“了空,你也记得吃啊,专门给你带的!”
了空的目光从木匣里转向虞惊霜嚼着东西的嘴唇,他没多话,只是点点头笑了:“多谢。”
说完这话,他也并不动作,只是看着虞惊霜啃咬糕点瓜果,见她心情似乎不错的样子,他才慢慢斟酌着开口:
“惊霜,听闻最近街市上流传着有关你的话本子,种类繁多、情节烂俗、编造得十分离奇,有损你的名声……”
他顿了一下,道:“我从中嗅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这些话本子凭空出现,将你塑造成悲惨可怜、蠢笨愚钝的样子,已然引起了某些有心之人的诋毁,长期以往,恐怕于你不利。还是尽早处理了它们才好。”
他清冷淡然的话语在屋内响起,言辞真切,声声入耳。
但虞惊霜听了,却不以为意。
她咬了一口脆青果,含糊不清地道:“处理那些东西干嘛?让他们看去呗,反正也是假的,话本子嘛,不都是那样胡乱写、胡乱编造?”
她笑眯眯道:“不能从我开始搞文字狱那一套啊。”
她的这番话正如了空所想——果不其然,她回绝了他的劝告。
了空闭目,不语。
沉默了良久,他缓缓开口:
“当年你要去雪山,来我这里求卦。”
“二十四卦、卦卦绝路,我劝你不要去,你不听。结果呢?从那里回来后你就像丢了魂,大病一场。”
“先皇后病重,我劝你趁机出宫、离开大梁这个是非地,你不听。一个月后,明衡的太子位被废,你随着他一起被禁锢在冷宫中等死。”
“宫变前夕,我废了一只臂膀,亲自来劝你退守南地,那里是我的封地,兵马任由你调遣,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听,死守京畿,差点被叛贼一枪挑断了脑袋。”
他睁开眼睛,冷冷道:“虞惊霜,你这个死脑筋、榆木疙瘩做的玩意儿,怎么就这么犟?”
了空咬着牙,憋出了这么一句连脏话都不算的“骂”。
他身为皇子时,就是最为端方清肃的一个,如高案佛龛上端坐的菩萨,向来清清冷冷、从不与人闹红脸。
如今也是被她逼急了,才一连串说了这么一大堆,虞惊霜手里还愣愣地捏着半粒瓜子,不合时宜地想: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以前她确实是做得挺过分的。
有不如意就来找他大吐苦水、遇到事儿了就来求神拜佛、逼人家给自己卜卦、出主意……然后又不听他的建议,让他次次白费口舌。
她发呆,了空静静看她。
虞惊霜猛地回过神,她讪讪地放下瓜子,双手合十在胸口拜了拜,惭愧道:
“是我不对、是我太犟了,了空大师,今后我一定改。”
了空沉默。
他简直快要被虞惊霜这副混不吝的样子给气笑了。
他引以为傲的定力,从来都不能在她面前撑住半个回合。
第37章 卫瑎的悔(3)
了空转过脸去,不愿意再看虞惊霜。
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破了不恶口戒。
可“咔嚓咔嚓”咬脆果的声音在身边若有似无地传来,他又忍不住回头,正欲讲话,就被虞惊霜一张笑脸给堵住了。
她殷勤地将那木匣第二层翻过来,变戏法一样提出了一小壶酒、和两个小酒盏,神神秘秘窃笑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了空垂眸看了看,一顿。
他合起掌,正色道:“我已遁入空门,荤食酒水一概不碰。”
虞惊霜挑眉,有模有样地学他说话:“遁~入~空~门~一~概~不~碰~”
她叹气:“上次我来的时候,你还说口中滋味素淡,我以为你是暗示我给你带些酒肉来,没想到会错意了。”
“懂了。”她拍拍胸口,担保道:“下次一定给你带几串辣椒过来!”
了空沉默地看她,良久,长叹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将酒盏拿到自己面前斟满,抬手举起微呷了一口,顺势转移了话头。
他沉静地继续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任由那些话本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