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望了望天,见日光明媚、周边无一丝云彩,料想今日是个好天气,便没有叫醒不知为何还在睡的白芨,打算徒步走一趟。
然而,刚出京畿城门,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竟然骤然间飘来了几朵乌云,丝丝缕缕洒了些雨珠下来。
虞惊霜郁闷地将装着果子糕点的木匣顶在头上,加快了脚步,期冀前面路上能有可避雨的地方——
只是此行必定要迟到了,了空那个小气的和尚肯定又要念叨了,真烦。
她的腿年少时在雪山一行中有些冻着了,雨雪时节总会隐隐作痛,没走几步,虞惊霜便觉着膝盖处酸痒难耐,如万蚁噬心,难受极了。
她慢了脚步,刚停下来弯腰敲了敲膝盖,就听见身后有马车急行、木轮碾压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霜霜——好巧啊,又见面了。”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虞惊霜顿了一下,缓缓回头,只见身后停着一辆黑木勾金、繁贵富丽的马车。
卫瑎慢条斯理地探出一只手撩起绸帘,露出如妖魅一般的脸来,微微笑道:“霜霜,你去哪儿?我可以捎你一程。”
他唇角勾起,笑意盎然,根据虞惊霜脑海中模糊的记忆,一般卫瑎露出这种笑时,定没安什么好心。
她撇撇嘴,心里暗骂一声“晦气!”,脸上挂着笑摆手拒绝,道:“不用了,我与王爷你恐怕不顺路啊。”
卫瑎像是看不出来她的婉拒一样,继续循循善诱:“无妨,我也可以专门送一趟你,左右没什么事……你去哪儿?”
虞惊霜撩了把头发,淡淡道:“喔,去山里面准备救一个王爷。”
卫瑎的表情凝滞了,他的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他当初就是被人追杀,自山林中坠落崖底,被虞惊霜救了一命。
而他弄错了救命恩情,又蠢得离谱,给虞惊霜的回报就是送她入了狼谭虎穴。
他回过神来,强撑着道:“哈哈哈霜霜你真会开玩笑……”
虞惊霜也跟着他笑弯了眼,道:“谁跟你开玩笑?小皇帝有个哥哥在山里头养病,我给他送药去。”
卫瑎沉默了下来。
不过转瞬间,他就调整好了情绪,转着眼眸做恍然大悟状道:”是了空大师吧?我知晓他……恰好他修行的寺庙十分灵验,我正好也想去求一个平安符庇佑,正好与你顺路。”
他切切哀哀地看向虞惊霜,神色中不自觉带了些卑微,虞惊霜瞧着他面不改色说完这番话,心中惊奇。
许久不见,卫瑎的脸皮真是愈发厚了,被她这样拐着弯儿用言语戏耍都不恼。
正逢此时,雨势渐渐大了些许,虞惊霜摸了摸头顶着的木匣,心想若是糕点被雨污湿了,待会儿交给了空时定然十分扫兴。
如此想着,她打量了一眼卫瑎,欣然点点头:“行,那就一起走吧。”
撩起裙摆,虞惊霜直接无视了卫瑎向她伸出、准备来扶她的手,兀自提着木匣,三两步干脆利索地进了马车内。
卫瑎微微一僵,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自嘲似的,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
待坐稳后,虞惊霜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严肃对卫瑎道:“对了卫瑎,我倒是可以和你同路,但有个要求得你答应。”
卫瑎精神一振,双目不由得发亮。他一霎时竟然有些紧张,磕磕绊绊道:“可……可以的霜霜,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虞惊霜捏了捏眉心,有点烦躁,她组织了一下语言,认真盯着他道:
“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就是说,你能改改称呼吗?”
她一脸痛苦道:“你我都将近而立之年了吧,一口一个‘霜霜’,听着不觉得太奇怪了吗?也太肉麻了!”
卫瑎唇边的笑还未展开,便再一次僵住了。
第36章 卫瑎的悔(2)
卫瑎心中如堵了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哽得他胸口憋闷。
他抚着胸口连连咳嗽起来,脸色在昏暗的马车中惨白得如鬼一般。
喉头腥甜味道涌上来,卫瑎面不改色咽了下去。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粒丸药服下,脸色才稍稍红润好转了一些。
淡淡的药香弥漫在马车中,虞惊霜鼻尖微微一动,疑惑地转头看向卫瑎,道:“你吃的是什么?怎么这么香?”
她礼貌问:“能给我瞧一瞧吗?”
卫瑎一愣,他微不可见地犹豫了一下,可还是不忍拒绝虞惊霜,将瓷瓶递给了她,道:“只是一些补身子的药丸。”
虞惊霜不置可否,接过小瓷瓶时,看着卫瑎搭在其上瘦骨嶙峋的指节,心中不由得迷惑:
卫瑎他……从前身子骨也这么差吗?
脑海中这念头只闪过了一瞬,虞惊霜手中动作未停,“嘣——”一声就将瓷瓶盖打开了。
正欲将那泛着奇异、熟悉香气的药丸倒在手中仔细查看一下,就见她对面的卫瑎身子一下子挺直了,眼神紧张地盯着她的动作。
虞惊霜一顿。
她笑笑,将那盖子又装了回去,轻轻一抛扔回给了卫瑎。
瓷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入卫瑎怀中,虞惊霜拍拍手,像甩掉一些看不见的尘土。
她向后一靠,倚在柔软的鹅绒垫上,叹息道:“不就是看看嘛,至于这么紧张?怕我给你弄洒了?”
卫瑎自接住那瓷瓶,心里就懊恼地恨不得给刚才的自己一耳光——好不容易与虞惊霜缓和了些气氛,又叫他一个动作搞砸了……
他低声下气地试图:“不是的,惊霜。是药三分毒,我只怕这药丸染了你的手,把毒性带给你……”
虞惊霜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口中敷衍道:“行吧,你这么说也对。”
卫瑎讷讷地闭上了嘴。
马车内,两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气氛一片凝滞。
外面的雨逐渐大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天地间,发出沉闷的“啪嗒”声,虞惊霜靠着软垫,昏昏欲睡。
卫瑎坐在她对面,瞧着她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身影,胸膛中慢慢涌上了一阵又一阵难言的酸楚。
距他们上一次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候两人之间毫无芥蒂,刚定下婚约,彼此间正浓情蜜意。
他也正是情窦初开,一副毛头小子的模样,口中说着顺路,却坚持每日驾车送虞惊霜归家。
没有那么多心绪和难堪隔着、没有将人压到喘不过来气的沉默,那时候的虞惊霜偶尔抬头撞到他的目光,就会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自以为很隐蔽地再次偷偷将眼神移过来。
而现在……卫瑎的心中缓慢的刺痛了一下。
她距他只有几步远,却低垂着眼眸,侧脸勾出清晰冷淡的弧度。
她那么淡然、那么随意,像眼前的卫瑎不是辜负了她的旧情人,而是路边一颗草、一块石头、一个腆着脸装热情的穷亲戚。
她的倦怠毫不掩饰。
这可真是……物是人非。
卫瑎喉结滚动了两下,慢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已然是一片通红。
他深吸了一口气,弯唇笑笑,试图没话找话道:“惊霜,方才我看到了你一路上走地慢,后来又捶腿……”
他的目光落到虞惊霜的膝盖上,关切地道:“是不舒服吗?”
虞惊霜本来都快睡着了,闻言头脑一清。
她瞥了一眼卫瑎,心中暗嗤:这个莲蓬玩意儿,心眼子还挺多。
刚才还说什么顺路、正好碰到她了……要是碰巧,那他怎么知道自己不舒服?
娘的,这人在身后阴暗地看了她多久了?!
虞惊霜觉得有点气、又有点好笑。
到山上庙里还需要走一段路,她眼珠一转,就来了兴致:
反正马车里无聊得很,从前还在上燕时,她知道卫瑎心思多,便不太乐意和他多说话、怕被绕进去取笑。
但现在不同了——
她指节掩在衣袖后,绕了绕袖中冰冷坚硬的物件,笑了下。
哪怕卫瑎现在确有恶意,可任凭他心思再多如莲蓬,还能有她袖中削铁如泥的匕首快?
逗他玩一下。
迎着他关怀的目光,虞惊霜点点头,叹道:“是啊,我的膝盖确实不舒服,有点痛。”
卫瑎没想到她会回他的话,他愣怔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状似平静道:
“看来我猜得不错……我这里恰好有些金疮药可以给你,若是无济于事,此行我带了医者过来,他是上燕最富盛名的医者,或许让他看看会比较好。”
他说到这儿时,突然诡异地顿了一下。
似是觉得这样眼巴巴地凑上去有些难堪,卫瑎沉默了一瞬,才又慢慢开口:“大梁气候与上燕不同,我记得你以前身子十分强健,如今在这里……你受苦了。”
他抿唇,手心微微濡湿。
他看着虞惊霜平静的面容,差点脱口而出那句一直t压在心底的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