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鬼使神差般就跟上了那辆马车。
他像个盗贼一般,只敢躲在暗处悄悄跟着,只是没想到,成日随意乱跑、轻易不见踪影的黄狼,今日也恰好在这座山中游荡、巡视。
潜鱼在草丛中与它面面相觑,而虞惊霜t竟恰好选了这一处避雨。
黄狼迫不及待去寻主人,连带着他也只好狼狈的、故作平静的从草丛中走到虞惊霜面前来。
这一切心中所想自然不可能讲给她听,怀着一点那难言隐秘心思,他垂下眼睫,声线平稳,有点微微紧张地道:
“我出完了任务,顺路经过……看到黄狼在这儿,我猜…猜你也在这里,就跟着过来了。”
话音刚落,潜鱼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没什么出息的家伙,结巴什么?
脑子空空,这是什么理由?前言不搭后语!
他整个人都快僵硬了,说完,便连忙偷偷斜眼去观察虞惊霜。
幸好,她此时心神正被脚下撒欢儿的黄狼牵住,根本没有意识到潜鱼话中的小磕绊。
看着虞惊霜一脸紧张地提防着黄狼将泥点子溅到她身上,手忙脚乱地提起裙摆的模样,他默默松了口气,转过脸,他的心头闪过一丝莫名的惆怅。
只是,刚刚一晃神,潜鱼就觉得身侧忽地一股大力传来,猝不及防下,他被扯得脚步一歪,紧接着便感到脸上一湿——
虞惊霜方才正逗着狗玩儿,根本没心思多想潜鱼说的话,眼看着黄狼皱鼻瞪眼,她便知道这狗是要甩身玩闹了!
情急之下,她随手揪住了身旁潜鱼的袖口一扯,拉得他一个踉跄,不偏不倚侧身在她前面,恰好挡住了大狗甩动皮毛飞溅的一身泥水。
她手脚利索,干干净净。
而受了无妄之灾的男人脸上、身上却被溅了一堆泥点子,唯一裸露在外的眼角处都坠了一滴小水珠。
潜鱼茫然地低头看自己身上,那滴泥水便顺着眼角落下来,犹如落了一滴泪。
尽管知道潜鱼的性格并不会开口责怪她,然而,虞惊霜还是有点心虚。
她眨眨眼睛,神色无辜,先一步开口指责:“你发什么呆呢?还说什么武功高强,连这种泥点子也避不开吗?!”
蛮不讲理的一句话简直要堵到他脸上了。
潜鱼微微睁大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虞惊霜。他抿抿唇,没有敢反驳,只是默默受下了这一声指责,慢吞吞道:
“……我刚才,有点发呆了,下次我会好好留意的。”
他抬手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眼中情绪仍静静的,只是仔细去看又透露着一点纵容,似是毫不在意被拿来做挡、也不介意她任何有理或无理的要求,虞惊霜无论说什么话,都会被他全盘接收。
虞惊霜抱臂,站立侧头看他,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幅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受气小媳妇模样,才总让她有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世上会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不,是三个人吗?
虞惊霜摇摇头,将那些腾然而起的奇怪念头都甩出去,严肃地点点头,嘱咐道:
“行吧,发呆就发呆了,但是,身手功夫还是得练,知道吗?”
她故作大方地拍了拍潜鱼的肩膀,背着手往前继续走去,只当这次山中相遇只是个巧合。
反正潜鱼总是这样神出鬼没,不知从哪一个犄角旮旯就冒了出来和她碰着一面,两人也是十分有缘,她早就习惯了。
潜鱼默不作声,点了点头,跟上了虞惊霜的脚步,不动声色地将身子隔在了她和黄狼之间,以防狗儿又起玩心。
大狗抬头看他一眼,甩甩尾巴,溅了几滴泥水到他的裤脚,潜鱼望着身上的狼藉,有些无奈,他半蹲下来摸了摸狗头,低声道:“小黄,别闹了。”
他想了想,又凑近大狗,揽着它的脖颈,小声说:“今日多谢小黄掩护我了,回去给你买肉骨头。”
黄狼斜睨他一眼,屈尊降贵地摇摇尾巴尖儿,算是接下了这份谢意。它一个灵巧地转身,从潜鱼臂弯下扭身溜走,去追赶前方的虞惊霜了。
潜鱼站起身,目光隐晦地望了一眼还关着卫瑎的破旧木屋方向。
他深知,他今日被卫瑎刺激到,一时冲动就莽着头脸冲到虞惊霜面前的行径已然十分不合适。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然而他的心上人虽然确实心大、不拘小节,却不是个蠢笨的,只要有了怀疑,转个心眼儿她就能反应过来……
下次再不能了。
潜鱼垂眸,望着自己的手心,刚才因为说谎糊弄虞惊霜而紧张留下的红印,还有一层浅浅的痕迹。
这么多年来,不管他是何种身份——是狼心狗肺的兰乘渊、或是不谙世事的小狗、或是沉默寡言的潜鱼,他始终都不擅于说谎。
……
当年,兰乘渊与虞惊霜已然临近婚期的日子,她却忽然生了一场小病,整日嗜睡乏力。
那时正逢燕皇召三十二郡太守回京述职,兰乘渊骤然多了许多公务要忙。
他白日里为差事兢兢业业,入夜就守在虞惊霜床榻前,稍有闲暇便去寻医问药,上下奔波,连宫中的太医都被他想办法弄来了一位,却始终不能让虞惊霜恢复到以往活蹦乱跳的模样。
正当兰乘渊困惑忧心时,西郡太守林啸,却在一个傍晚亲自登门找上了他。
那人一副儒雅和气的面容,虽为一郡太守,却毫无官宦之气。甫一见面,便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遇到了身边亲近之人疾病缠身的情况。
兰乘渊提防着他的突然拜访,更因他的猜中虞惊霜症状的言辞而骤然警惕起来。然而,林啸却不顾他眼中的警觉,当着他的面不由自主地垂泪、最后更是嚎啕大哭起来。
林啸哽咽着告诉他,他们二人,都是当初逃出生天的沉光一族族人。
自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后,这么多年来,林啸一直想要找到同族,再联合族人,一同向当初剿灭他们族人的权贵们复仇,为此他改姓换名逃到了上燕,多年汲汲营营、爬到了一郡太守的位子,苦苦追寻族人下落。
只是当年那场灭族剿杀实在太过残忍,这么久以来,他竟是找不到一点儿幸存族人的踪迹。
本来已不抱希望,然而这一次奉燕皇召令到京都来,竟无意中听闻兰乘渊四处为未婚妻寻药一事,得知虞惊霜的特殊症状后,林啸便怀着模模糊糊的猜测,亲自来见兰乘渊了。
林啸激动地道:“只闻你声,未见其面时,我便知道我没找错人!好孩子,你就是沉光一族的人!”
兰乘渊小时候虽被野狗养大,并不记得多少幼年的事情,但他的父母一直未曾放弃他。
当年权贵倒台后,也是他们撬开了铁笼,趁乱带着小小的他出逃,然而行至一半,他们却双双毒发身亡,骤然又只剩他孤身一人逃亡。
兰虚生从父母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也被千叮咛万嘱咐,一直死死守着自己是沉光族的秘密,甚至连虞惊霜,他都不敢告诉她自己这段过往背后的密辛,生怕体内这幅古怪奇异的血肉连累到她。
然而,一直不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却被林啸未曾见面就察觉,他无法不惶恐、戒备。
然而,林啸浸淫官场多年,心思毒辣又岂是兰乘渊能比拟?他只见了几面就确定,所谓的灭族之仇、权势利禄、青云之路……于兰乘渊而言,这些通通不值一提。
这个由猎犬和野狗奶水哺育长大的青年,也有着如猎犬般的忠诚、野狗般的决绝。
他唯一真正在意的是那个在雪夜救过他一命、为他取了名字、手把手教导他仁义礼智的小姑娘。
尽管这种“在意”因为弥足珍贵、重若泰山,暂时会使他被蒙蔽内心,然而,一但意识到虞惊霜可能会有危机、便骤然警惕起来的眼神却足以透露出一切。
兰乘渊想扫清掉一切会让她忧心和不安的事情、处理掉所有阻碍两人相守的因素……
可若是给她带来灾祸的唯一缘由正是他自己呢?
林啸重新找到兰乘渊,告诉他,他的体质较之一般的沉光族人更为特殊,这就是虞惊霜近日来总是困乏、却查不出病因的缘由。
兰乘渊的母亲是沉光族的族长,日日夜夜定居于山谷最深处的花田附近,深受沉光花的影响。
故而身为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兰乘渊自出生后,气息、血肉便会极缓极慢的散发出常人无法察觉到的香气,若有与他亲近之人接触久了,便与隐约中吸食幻香无异。
虞惊霜自小时候捡到兰乘渊后,便一直与他形影不离,不知不觉已经深受毒害,如今他们两人竟然还想着结为夫妻、交颈缠绵……这简直是置虞惊霜的性命于不顾!
面对着兰乘渊不敢置信、惶恐痛悔的眼神,林啸意味深长地警告他——
若是他一意孤行,打算继续留在虞惊霜的身边,他们两人倒是可以相守,林啸绝不会阻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