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后,不入皇陵,亦无追逝。
顾珩于侧廊上长久伫立,静默的像一尊石像。
秦观月于廊后抱着一件顾珩惯穿的长衣步来,对意欲通报的仆从竖了竖指。
顾珩经过这场乱战后,似乎对这些声音格外敏感,他甚至不用回身看,都能分晓来人:“他一会就来了,我说过会留他一命,便不会食言。”
这一切闹剧似乎在此刻归于平寂,而众人不察之处,有一双眼睛紧紧地落在顾珩身上,这是陆起章最后安排的手笔。
“小心!”
穿云箭的响声划破了这一片寂静,贺风站在远处,本能地喊道。
秦观月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那飞快的箭向顾珩刺去,最终却扎进了陆起戎的胸膛。
陆起戎似一片落叶般倒下,箭矢穿破他的胸膛,鲜血浸透了他的整个衣衫。
陆起戎替顾珩挡下了那一箭,他是含着笑倒下的。
他安静地躺在他们二人面前,目光却只落在秦观月的身上。
在他的视线里,秦观月的身影逐渐模糊,朦胧的意识中,他隐约间似乎回到了那个夜晚。
秦观月在高台上翩然起舞,她洁白的耳垂上,那对耀眼的耳坠似乎预示着他们这一生羁绊的开始。
他再一次地想回到那一夜,想做回那个澄澈的他。
少年情谊,落花院下,陆起戎有一桩事从未告诉过秦观月,自他被驱逐后,便在那几处宅邸培植了花树。
他不知道秦观月中意什么,便将这中原能将养活的花种了满院。雨夜里,他拖着残躯蔽花苞,饶是泥淖陷足,踉跄而倒。
也终是混着一句“月娘渡我,我渡芳华”笑嗟。
落梅与苞菊在陆起戎眼前次第绽开,他伸了伸手,仿佛看到一片金灿的路。
“月娘,我不欠你了。”
陆起戎死于这箭矢上的巨毒。
这一天,在秦观月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哭喊,只是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下了一场大雨。
她和陆起戎的故事,随着这一场暴雨的结束,也戛然而止。
在新年的第一场落雪中,燕都迎来了新朝第一声钟响。
新帝上位后,改国号为李,追前朝罪臣李道生为高祖,南浙大案得以昭雪,佞臣当斩,一并受冤的文臣,尽数得以追谥。
京中高门娘子往日对新帝早有仰慕,如今新帝御极,难免要广召天下,诏选六宫。一时间,京中的首饰成衣店门槛都被各家踏破,只求能在采选上大放异彩,博得新帝青睐。
燕宸殿中,秦观月坐在顾珩腿上,手中把着一支未沾赤墨的朱笔,在那张“只立后而不择妃”的诏令上轻轻勾描。
她侧过脸,用鼻尖轻蹭了顾珩的脸颊,笑眼中浸着媚意的调笑:“珩郎当真要为了我,舍去天下女子?”
顾珩笑着睨她一眼,绕过她的腰,取来案上金印,在那纸诏令上盖下帝印。
“是你自愿如此,我可没胁迫你。”秦观月笑盈盈地展起那纸诏令在眼前细看,轻扭了扭腰肢,“莫让那些老臣以为是我善妒,逼着你不让纳妃。”
顾珩放下金印,掌心覆在秦观月腰上,贴在她耳边道:“那便他们拟了旨,与这道诏令一并颁下去,昭告天下,皇后并非善妒,只是因为天生媚骨,缠得朕无福再消受旁人,这才不设采选。”
顾珩的呼吸如羽毛般搔过秦观月的耳畔,顾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掌心亦在她腰间打转,惹得秦观月红了脸,一把推开他。
“你莫要胡说,怎么如今坐了这位子,反倒更没个正经了。”
顾珩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拂过她额角的碎发,静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月娘,当日你说的那句话,如今我信了。”
“哪句话?”
顾珩扣住秦观月的手,将她的每一根纤指都握在指缝间,而后紧紧握牢。
“你说有情人只要能在上元节携手走过长街,便能白头偕老。”
秦观月听见这句当初的戏言,不禁觉得恍如隔世,仿佛这句话已经很遥远了。
当初她对顾珩还只是利用,那一夜,她用这句话哄他,心里却想着怎么才能从他身边逃脱才好。
而如今,他们并肩站在这世间的最高地,俯瞰人间百态,携手共望山河。
她不禁环顾这四周,燕宸殿内处处透着天家威仪,她往日身为贵妃的时候分明曾经来过,然而现在看着这里,却又觉得是那样陌生。
回想起她与顾珩的种种点滴,仿似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只有掌心传来顾珩手心冰凉的温度,才让她觉得有那么些真实。
“咱们这一生还没过一半,现在就说信了,是不是太早?”
顾珩倒也不恼,只是握着秦观月的手稍稍使了点力,另一只手则覆上她的腰身,将她往身前抱近。
他望着窗外飘飞的细雪,轻声说道:“你这一生,注定只能与我纠缠到老。”
第105章 番外一·泛舟玉池
“贺风叔叔, 你先前说带我去宫外玩,这都是宣德四年了,你还是没有带我去。”
李安渝嘟着一张小嘴,右手死死攥着贺风的袖口不放。
她今年也不过才四岁, 身高刚到贺风的腿侧, 可论嘴皮子上的功夫,整个李朝都无人能及她。
当今天子和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听说当时皇后为了生这个女儿, 险些丢了半条命。
公主刚出世时,瘦弱得像个小猫。从她睁眼开始, 每日便靠药汤养着,就这样一直养到了现在, 身量却还是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一圈。
皇后怜爱公主,哪怕公主想要天上的星子,若是真能做到,只怕皇后也会命人给她摘下几颗。
当今天子,也就是前朝的顾相, 对待大皇子倒是一贯严苛, 只是对待公主,却不能一视同仁。
陛下什么都好,论才学天下无二, 知人善任, 论体恤百姓,亦是难得的明君。
陛下御极不过四年, 先前惨遭战火牵连的城都, 如今已比往前十年合起来还要繁盛。
当今民安物阜, 连漠察都不敢来犯, 每年都是规规矩矩地派了使臣觐见,全无半点从前的嚣张气焰。
尤其是与前朝那几位昏聩无道的暴君相比,如今能有这样一位好皇帝,简直百姓几世修来的福气。
只是陛下也并非完人,总归还是有那么几桩事,让御史台的谏章呈了又呈。
其一便是陛下在位四年,后宫莫说一个嫔妃,就连模样周正的宫女都难瞧见。陛下如今只有一儿一女,自古以来有哪位帝王子息这样单薄?就算是那燕帝,好歹还有几个女儿。
只是御史台三天两头的劝,每一封谏章都被陛下亲自批阅,可采选六宫的旨意,他们望眼欲穿地等了四年,都不见一点动静。
其二,就是谏陛下太过疼爱皇后,什么都依着皇后的心意。皇后宠爱女儿,陛下也跟着宠爱公主,哪怕先前公主掀了老御史的官帽,陛下也未曾责罚公主,反倒屈尊提了不少东西,亲自登门安慰老御史。
属实是有些荒唐。
但这两件小事比起陛下为君为政的贤明而论,实在是无关痛痒,御史们心里有些不自在,却也不好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