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她忽然意识到。
记忆从不会站在原地等你。
哪怕故人重逢,哪怕亲密无间,哪怕夜夜同枕共眠耳鬓厮磨,床笫上有多浓烈,穿好衣裳谈论是非曲直时,便有多冷决。
不抱希望,才不会失望。
她便不该在情乱之时交付真心,将最弱处呈现给他,以至于此时此刻想要拿捏、对付,与他而言轻而易举。
后悔么?
自然是后悔的。
谢瑛用帕子拭去眼泪,脑中不断浮想他欺瞒自己的所作所为,愈想眼泪愈止不住,她趴在榻上,纤细的肩膀起伏着,颤抖着,一面想着现在的周瑄,一面又忍不住与年少时对比。
有多喜欢年少时候的他,便有多抵触现在的他。
懊恼,悔恨,交织成复杂的情绪冲击着谢瑛,她哭了很久,最后蜷缩在榻上沉沉睡去。
翌日,谢瑛顶着红通通的眼睛醒来。
白露拿着煮好的蛋,剥去蛋壳后裹了层软绸,敷在上面。
方才去小厨房,听皆厨子议论,道再过几日天暖和了,昌河公主要办花宴,她的公主府养了不少幕僚,说是办花宴,实则是为了再度招募。
她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白露多听了一耳朵,回来说给谢瑛听。
“娘娘,昌河公主跟先前全不一样,汝安侯府没出事时,她和曾世子如胶似漆,活脱脱小女儿家的形态,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谢瑛接过鸡蛋,哑着嗓音回道:“她也不过是选了条快活的路走,你情我愿的事,谈不上变不变。”
曾嘉和活着,昌河跟他举案齐眉;曾嘉和死了,昌河总要寻个好活法。
谢瑛看雕花铜镜中的人,似短短一日憔悴起来,她描摹着眉形,忽然没了兴致。
倒春寒,夜里比入冬时还要冷。
白露和寒露挑开炭盆,加了银丝碳,两人挨在那儿烤火,边缘搁着一排滋啦响的红薯,闻着味道,仿佛快要熟了。
谢瑛翻了页书,勾出里头的记载,随后将画卷翻开,换了支笔,很是仔细的做上批注。
密密匝匝的字,要很亮的灯照着才能看清。
这一幅舆图,用尽云彦心血。
新旧不一的笔迹,不只是描摹了江山,更承载着这些年来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虽不乏前人留下的足迹,但云彦的赠补尤其重要,他所去之地多为我朝边境所在,记录清晰准确,尤其是风土人情上用足了笔墨。
谢瑛现下所做的批注,是循着他所写添上缺漏。
她怕损毁原件,故而落笔时甚之再甚。
也正是因为舆图的存在,才叫数月的独处变得不那么煎熬。
她又请来宫中女官帮忙装裱,封存,为免意外,又命人誊抄临摹了十余卷,原卷便自行保管,其余十卷则让女官转呈交给圣人查阅。
紫宸殿,吕骞沿着巨大的舆图自南向北观摩,嘴中不时发出惊叹。
“陛下,此图严谨细致,实乃了解本朝地域重要文献,臣建议,可将此图拓印临摹,分发至各州县尤其边境州县,以供巡视查访。”
何琼之瞪大了眼珠,指着一处道:“当年这地儿荒无人烟,如今也是个百十户的县城,云六郎可真行,这样的小地方都能实地查探。
啧啧,他去这儿的时候,必然吃了不少苦头,原以为是个白面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没成想还能忍得了如此磨砺,他可当真叫我另眼相看...”
吕骞重重咳了几声,恨不能拿眼戳醒何琼之。
他是说的痛快了,却没看见圣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何琼之是在过于安静的时候停下来的,他摸着后脑勺,后知后觉。
自是不敢抬头去看圣人,只好与吕骞大眼瞪小眼,讪讪附和几声笑。
“厚朴,朕极少听你夸人,今日委实不吝辞色。”
“陛下,臣想起来还有军务没有处理,臣请告退,今日便回军营驻扎...”
“不必,何大娘子担心你身子,你娘子亦是安心不下,朕不好做那拆散鸳鸯的恶人...”
“恶人”二字咬的格外重,以至于何琼之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恰逢云六郎休沐,你便与刘娘子一同前去拜会,多同他学学为官之道,为臣之道,你家娘子最是贤惠端庄,正巧教教他那不成器的小娘子,怎么才能得舅姑喜欢,得小姨子偏爱。”
“陛下,臣...”
“去吧。”
吕骞颇为同情的投去目光。
却不料下一瞬,圣人将话术一挑,落到他头上。
“羡臣也是,当初闺阁之中,你那位娇弱的小娘子便与皇后情深意切,如今嫁到你身边,倒显得生分许多。
她们怎的也不走动走动,莫不是羡臣的缘故,才叫她们姐妹相离?”
扑通一声,吕骞磨着后槽牙跪下。
“陛下,臣妇小门小户出身,不敢与皇后娘娘攀扯关系。”
他知道,今日之灾在劫难逃。
但凡与云六郎有关系的人,少不得要受牵连,谁叫他娶得娘子,又是云六郎的姊妹。
“你简直胆大妄为!”周瑄此举,实乃泄私愤,他自己明白,殿内这两位更是明白。
“云八娘若是小门出身,你这不是在讥讽皇后先前所嫁低微?”
“臣绝无此意。”
今日,到底是被何琼之这张嘴给祸害了。
出了紫宸殿,吕骞便冲着何琼之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