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将装着她的棺木抬出小室时，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望着，又想起他少年时，从夫子树下偷了一壶酒，当时只尝了一唇，便被苦了眉头。
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那方棺木，缓缓消失在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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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没有见过她。
在府中挂满如雪一般纷纷扬扬的白灯笼时，他按当下的礼制为她办了葬礼，最后将她葬在了青山，那是她为季夫人选的安眠地。
她选的，她应该喜欢。
他好像再也不能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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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的白灯笼挂着，从冬到了夏。
这半年内他重新调查了当初的事情，随后唤回了寒蝉。
他听寒蝉说了当年的事情，是一个很普通的有关背叛的故事。在她死后的半年，他收到了一份她半年前填下的答卷。
他用他寡淡的血为她批改——
她用一个‘橘糖’，轻易篡改了他从死人堆救出的寒蝉的忠诚。
他第一次明白，她是怀揣着怎样的绝望沉溺于那片湖中。
知晓真相之后，他依旧如往常一般活着。然后就想到了橘糖在青山对他说的那句：“公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很讶异，到了今日，依旧讶异。橘糖为何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人世间，人诞生，人死去，是这世间固有的规律。谁都会死，意外，老死，本质上并无差异。他有一日，也会死去。又何来，‘她’死了，他便要好好才能活下去的道理。
他平静地对待这世间的一切，看天子荒谬，看安王残党日渐壮大。他守着年少之时友人之托，漫长而独自地行走在人世间。
只是偶尔，会在夜深无人之际，怔然。他似乎，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又是一年冬日。
他看着窗外漫天的雪，突然心如刀绞地疼。这疼来的如此迟缓，他意识到时，仿佛用了半生。
许多年前，会有一个名为姜婳的女子，在漫天飘扬的雪中，笑着向他跑来。
雪就这般白了青年的墨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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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夜白了发。
这是她死后的第七年。
长安城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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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七年发生了许多事情，莫怀为护他而死，晨莲刺杀天子于大殿被斩杀。天子死后，他辅佐从前假死于刑场的安王上了位，一步步将安王教导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待到安稳了社稷之后，他披着一头华发辞官隐退。
七年间，他第一次去了青山。
彼时青山覆雪，他停在那一座梅枝探出赤红围墙的府邸门前，许久未上去敲门。
最后他也没有上去敲门，而是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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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剩下的三年间，他未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开始同她从前一般拜佛。
生死非人力所左右，但是神佛呢？
这世间经书千万卷，佛寺上万间，若都是荒无之言，这世间的烟火信仰为谁所供奉？
神佛需要什么？
信仰，供奉？
他怀着最不虔诚的虔诚，一一虔诚。随后，他寻了一间又一间寺庙，一间又一间寺庙的住持不住对他摇头。
直到他到了种满月桂树的开元寺，住持邀他下了一局棋。
他执黑，住持执白。
棋局难言，满寺的月桂树为他指路——远山寺。那是他唯一没有去过的寺庙。无他，远山寺以求姻缘闻名。
到了远山寺，住持似乎知晓他为何而来，也拿出了一盘棋。
他执白，住持执黑。
棋局难言，但是他听见住持言：“施主，世间万物都有其该有的轨迹，妄动因果之人终将被因果永生永世困噬。”
他执笔于宣纸上言：“只要一世。”
他望向住持，他只要一世，无论如何姜婳都不该以那样的方式怀着通天的绝望坠入那方冰冷的湖。
住持望着他，许久之后，用棋局为他展示。棋子开始不分黑白，只对着虚无的中心围困，最后将中心彻底侵噬。
他没有说什么，窗外的雪顺着风飘落在棋盘上。
这是姜婳死后的第十年。
在住持的指引下，谢欲晚‘虔诚’跪拜了鹤山数万阶无形的阶梯，淌入了一片淡紫色的海洋。他沉默跪拜了三百六十六个日夜星辰，数万阶之下，与石块相触的膝盖、手掌都被磨得只剩下了白骨。
血染红原本素白的衣裳，又在一日又一日的反复之中变得黯淡。
再染上一层鲜红，再黯淡。
几番来回，鹤山之上依旧大雪飘飞。
紫色的鸢尾围绕着恍若枯枝般沉默的青年，他没有回望，顺着鸢尾一步步向着山崖走去。在他的身前，数百只鹰在山头盘旋。
他迈了最后一步，雪落在他狼狈不堪的衣衫上。
向来矜贵清冷的公子此时是一生也未想过的模样，但他只是淡然地望着前方盘旋的鹰。像是走马灯一般他想了许多，可等到数百只鹰向着他的赴死而来的时候，他只是想到了很寻常的画面。
那也是一个雪日。
她望着窗外的雪，他看着雪中的她。
尖锐的疼意传来，他的皮肉被一点点撕裂咬下，他开始没了眼睛没了鼻子没了耳朵，没了心肝肺皮肉，开始除了意识什么都没有活着。
他被凌-迟了整整百日。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