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那边下雪要晚些,明日过去,乘船到江南时,应当刚好能看见雪。他在江南那边买了一处宅子,以后每年冬日,他们都能去江南那边看雪了。
她不是在梦中都念着江南的雪。日后每一年冬日,他们都能一同看雪。他倒是没有觉得江南的雪,同这长安的雪有什么不同。但她喜欢,他们便去。
想到要见到她,他轻轻笑了笑,待到他推开门,就看见奴仆全都跪了下来,乌泱泱一片。不远处橘糖哭得快要昏过去:“公子,娘子死了。”
谢欲晚长眸半抬,怔了一瞬,不太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什么?
死了。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会。
她是人,她自然也会死,就像以后他也会死一样。昏暗的雪色之下,他站在台阶之上,越过漫天的风雪,看见了被一方白布盖住的人。
是她。
风雪刮着,虚虚将担架上的躯体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轮廓。那一瞬,他突然想,她是不是太瘦了些。
他的声音好像还是很平静,他问:“哪里寻到的夫人?”
雪中,风徐徐刮着,他没有觉得太冷。白布占据他的视线,他一直看着那个被风勾勒出的纤细的轮廓。他一步一步走上去,最后停了下来。
他停下来那一刻,一个上了年纪的侍卫被推了出来,侍卫害怕地说:“在湖中,未明居前面那个湖,雪天路滑,夫人......夫人应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
他将搭在了白布之上,没有掀开。
掉下去了,所以死了吗?他教过她凫水,在湖水太冷了吗?
他又轻问了一句:“那处鲜少有人去,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吗?这般短的时间,尸体当是浮不起来。”他就平常一般平静,在这风寒的雪地之中,他听见了自己清淡的声音,似乎又看见了六岁那年从院子中看见的场景。
年老的侍卫颤抖地哭了起来,一下又一下砸着头:“大人,是小人,是小人的错。当时天上下了大雪,小人在府中巡逻,路过那湖时,似乎听见里面传来了动静。但是府中一直有那湖闹鬼的传闻,小人怕呀,小人怕,不敢看一眼,便走了。”
“小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是夫人啊。后来来了命令,说有没有谁看见夫人,就在那湖的附近。小人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小人路过时,那里面挣扎的,原来不是鬼魂,是落水的夫人。是小人的错,求公子饶小人一条命。”
侍卫有错,她的死却不能全然算侍卫的错,现在也不是算错的时候。故而他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其间,他看见了橘糖的不满,轻声道:“天寒,先进门吧。”
他倒是不冷,他只是觉得被冰寒的湖水泡了一个时辰的姜婳好像会冷。
橘糖一双眼满是泪地拦在了他身前。他望向橘糖,听见她说:“娘子死了,公子,那是娘子,娘子死了。那侍卫,公子你就这么放走了?公子!”
要不呢。
他不知道是在问橘糖还是自己。
他心中似乎也生了一面湖,凝着一层厚厚的冰,裹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他想应该比她坠落的那一方湖的冰要厚上一些。
他看向橘糖:“那你希望我如何,关进牢中,赐一顿饭,明日处死?”他一字一句,很是缓慢。
橘糖咽了数口气,才惶然吐出一句:“可是......公子,娘子死了,就这般吗?”
他像是对橘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府中一直有白玉湖闹鬼的传闻,侍卫所言并没有说谎。侍卫陡然遇见,心有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如若他真存有不好的心思,大可不用上报。等到尸首过几日浮起来,谁也不会知晓,他同这事之间,曾有过牵扯。”
说着说着,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他望着那方裹着她身体的白布,突然不想同橘糖说话了。他似乎还是冷静的,就和这天一样冷。
她比他要怕冷,她是不是更冷。
他没有再同橘糖说什么,只是让人将她抬进了书房,书房里面有炭火,他想她会不冷一些。
门缓缓关上,隔开一室的风雪。
他沉默地望着面前被白布覆住的尸体,他拥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前姜婳常说像冬日寒涩着绿叶的青竹。她很喜欢他的手,有时会用她一双娇小的手,捂住他的手,说:“看,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暖的。”他不太在意这些,却也安静地任由她裹住自己的手。
等他反应过来时,白布已经被他掀开了。他看见了她,比平日还要苍白瘦削一些。凝视许久之后,他从一旁拿出帕子,也没有管顾什么礼仪,蹲坐在地上,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污泥和水珠。
不知什么时候,风吹开了书房的窗,谢欲晚向窗外望去,一眼竟是漫天的雪,屋檐都变白了。
*
这一夜缓长。
他只有这一夜。
*
见过崔晚之后,橘糖开始问他下葬的事情。
那时,风雪落在他睫间,冰凉的触感融进他琉璃般的眼眸,他于风雪之中长身玉立,清淡说道:“那便传出去,摆好灵堂,再按照时下规矩,守灵七日,七日后,再下葬。”
他安静地立在一方风雪之中。
他只有那一夜。
他浅淡压抑住心中那恍若云涌的涩意,甚至没有向她在的地方再望上一眼。那方染着炭火的小室,用一扇门,同他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