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我去看看吗?”凌鱼问。
他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要去替女孩的娘亲看诊,也没有漠然无视毫不在意,只是将选择权交到了这个女孩手中。
女孩站在他旁边,脸上的表情全是挣扎。
凌鱼没有催促她,只是给她倒了杯水,塞到了她冰凉得吓人的手中。
那个女孩儿就这样攥着杯水,缩在医馆的小角落,斗笠又重新戴回到了头上,她看起来像是墙角顽强生长,却最终快要腐烂的蘑菇。
太阳快下山了,墙角的蘑菇终于动了动。保持着一个姿势太久,让她站起身来时浑身发麻,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凌鱼身边:“您去……看看我娘吧。”
“只是……求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自己也明白求人帮忙却提出这么多的要求,是件非常失礼的事情,但她还是忍着心里那股不断上涌的愧疚感,小声请求,“求您在天黑之后悄悄地去,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求您……求您了……”
凌鱼点了点头。
他想要拍拍女孩的脑袋,却见她在警惕地一缩后慢慢收回了手。
那女孩也因为自己的条件反射蒙了一瞬,眼里瞬间溢满了惶恐不安:“我……”
“是我太唐突,不怪你。”他说,“厨房里给你留了饭,去吃点儿吧。”
“谢谢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犹豫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小跑着走向厨房的方向,在经过医馆后门时,她转过头,用更小的声音说,“谢谢师父。”
……
凌鱼在入夜后,由女孩带着去见了她的娘亲。
她的娘亲在一间很破烂的柴房里,墙壁和屋顶到处能透过月光,秋日有些寒气的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吹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声。
女孩的娘亲就躺在这间柴房里唯一的床上,说床其实也不太准确,只不过是几根木头上搭了一堆稻草,稻草上铺了一床极差的毯子,瘦弱到几乎脱相的妇人便陷在这堆稻草中间,看着像个行将就木的骷髅。
凌鱼的医术只是寻常,但他还没给人诊脉,便知道人已是油尽灯枯了。
他们进来的动静惊动了那阖眼睡着的妇人,那妇人嘴唇翕动着:“……是……雅雅吗?”
“娘!”一下午都表现得比较冷静的女孩眼圈红了,她不顾那妇人身上因为长久没有擦洗而显得有些古怪的气味,轻轻拉起了她的手,“我去医馆做学徒了,很快就能学会看病,很快就能救你了!”
“我的师父也跟着我来了,他很厉害的,一定可以救你的!”
那妇人轻轻回握了她一下,已经快瘦成骷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那笑不狰狞,只是有些难看。
“雅雅……记挂着娘呢……”妇人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只是不放心唯一的女儿,所以才拼命强撑着,“娘很高兴……你跟着师父好好学……”
她一直在担心自己走后唯一的女儿要怎么办,眼下孩子给自己找了条活路,她很高兴,很高兴。
她把目光转向凌鱼:“凌大夫,我听说过您……您是个好人……”
小城里没什么秘密,她也知道凌鱼的医馆招收女孩的事。她曾动过心思,只是那时身体还没坏到这种地步,所以最终没下定决心。
“雅雅是个乖孩子……她要是学得不好,贪玩了调皮了,您怎么打怎么骂都行,只要给她口饭吃……”妇人很久没说过这么长一段话,有些呼吸不过来,她用力地喘/息了一声,“要是她实在没有天赋……您就把她收为奴婢,她真的很乖,很听话的……”
被称为雅雅的女孩已经开始掉泪了,穷人家的孩子本就早慧,她已经从她娘亲的话语中听出了某种不详的意味。她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掉着眼泪一个劲儿地喊:“娘!娘!”
她甚至不敢用太大声音,因为她是偷偷来的,不敢让别人知道。
那妇人又温柔地回握了她一下。
她的眼睛很亮,只是脸上的神色、面上的生气都在迅速衰败下去。
“雅雅,听话。”她说。
……
或许是心中最牵挂的事有了着落,即使凌鱼开了药,妇人的情况也一日坏过一日,终在一个多月后撒手人寰。
在妇人死后,她的丈夫才出面,为她草草收敛了尸身,随便寻了块地一埋,万事作休。
他已经有了新的妻子,有了刚出生的小儿子,自然也瞧不上这个古怪又抛头露面的女儿,不如卖掉攒点家底———凌鱼用七两五钱银子,从他手中买下了他的女儿。
雅雅在医馆中安了家。
有了母亲去世,父亲发卖的经历,她越来越沉默。学习起来的劲儿,比她两位师兄还疯还吓人。
凌鱼想要劝她,却也不知该从何劝起。
有些痛苦可以倾诉,有些痛苦却只能在时间中由自己慢慢和解。
……
秋日慢慢过去,冬雪开始覆盖上这座小城。
某一日醒来后,院里覆了厚厚一层雪,她两个师兄早早就起来了,在院子里堆了一大三小四个雪人,她一出门就能看见。
见她起床了,她的一个师兄抬着手招呼:“小师妹!这边!吃饭了!”
毫无预兆地、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吓了她师兄一跳。
“唉不是!我、我就是嗓门大,吓到你了吗?你别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