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惔不由叹了口气,“确实是神仙之境,难怪安石不愿出仕呢。”
谢安轻摇麈尾,微微一笑。谢万却想,“东山的景色的确秀美,但看得多了,也不过如此。又哪里比得上建康?”
三人行到山脚下,早有两辆牛车,在山下等候,牛悠闲地嚼着路边的青草,偶尔尾巴一甩,驱赶飞近的小虫。不远处,曹娥江水绿得仿佛被靛青染过,翻着波浪,向北流去。
“安石,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止步吧。”刘惔笑道。
“好。”谢安往前走了几步,从柳树上折下两条柳枝,分别递给刘惔、谢万。
谢安拱手道:“真长、万石,珍重。”
“安石,你也珍重。”
“兄长,珍重。”
刘惔、谢万接过青青的柳枝,走向自家牛车。等他们上了车,谢安却又上前几步,对谢万道:“在朝中做事,要多看多思,小心谨慎。多向堂兄请教。”
“兄长,你就放心吧,我知道。”虽然谢万对谢安的嘱咐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从小就对三哥很服气,恭敬地道:“到了建康,我就给你写信。”
“嗯。”
车夫爬上车座,在空中甩了个响鞭,两头牛先后迈动脚步,牛车缓缓地走了。谢安一直伫立在原地,直到两辆牛车消失在视线中,才又转身上了东山。
上个月,褚太后想让其父褚裒入主中枢,担任扬州刺史、录尚书事,褚裒走到石头城,却被吏部尚书刘遐、卫将军长史王胡之联合劝阻,“会稽王司马昱德行高洁、素负雅望,是国家的周公,足下应把国政交给他。”褚裒因此返回京口,而朝廷任命司马昱为抚军大将军、录尚书六条事,与何充共同辅政。
王胡之是琅琊王氏中人,他的行动,自然代表了琅琊王氏的意思,后面也未必没有何充的推动。如果褚裒一来,何充要将“录尚书事”的职位让出,自然为他所不喜,而当年颍川庾氏便是以外戚起家,而各世家不愿再看到一个新的“阳翟褚氏”。而司马昱虽然曾被庾冰、庾翼兄弟提议为帝,但一向清虚寡欲,善于清谈,更像是名士之流的人物,无论是朝廷,还是各世家,都对他很放心。
谢安一边想着,一边不知不觉地行到谢园门口。才刚刚进门,一个女孩已经扑了过来,叫道:“三叔,三叔。”后面谢瑶追着叫道:“阿妹,你跑慢点。”
谢安急忙抱住谢道韫,“阿韫,跑慢点,别摔了。”这小侄女冰雪聪明,资质极好,他一直把她当女儿般的疼爱。
他站了起来,一手牵着谢瑶,一手牵着谢道韫,慢慢走入园中,耳边响着软糯的童声稚语,庭院上鸟鸣啁啾,鸣声清越,不由心下大乐。家族中,堂兄、大哥、二哥、四弟均已出仕,堂兄谢尚还出镇一州,陈郡谢氏蒸蒸日上,他就管好庄园,教养好下一辈,又何乐而不为呢?
六月的一天,两匹快马一前一后,从西门入了建康。一匹径自去了台城,另一匹则熟门熟路地来到南康长公主府的府邸前。
“什么人?”守门的侍卫喝道。
“我是武昌来的,庾使君给桓驸马的书信。”来人下了马,说着撇脚的洛阳正音。
侍卫皱了皱眉,道:“信呢?”
信使从背上背着的行囊中取出一个卷轴,交给侍卫。卷轴上封着火漆,上面盖着荆州刺史府的大印,侍卫检验无误,叫过另一名侍卫,把信使带下去休息,便走入府内,去找桓温。
侍卫走近书房,忽听有人道:“走这么急?出了何事?”侍卫抬头一看,却是公主带着侍女,正站在离他几步远处。
侍卫急忙行礼,“公主。是庾使君给驸马的书信。”
“小舅?”司马兴男扬起眉,道:“把信给我。”
侍卫急忙把卷轴奉上。司马兴男看看卷轴,道:“我把信带给驸马。你回门上吧。”
“喏!”侍卫行了个礼,转身走了。司马兴男看看手中的卷轴,沿着廊庑走到书房。
“公主怎么来了?”桓温从书案上抬起头来,问道。
司马兴男走近书案,案上是一幅舆图,上面用朱笔标注了不少红圈,她叹了口气,将卷轴递了过去,道:“小舅给你的信。”庾翼与桓温不时有书信来往,两人相约一起匡济天下,想必这一封,又是在讨论什么北伐或西征的计划吧?但如今三舅已经去世,朝中支持北伐的人已经不多了,就算小舅一意北伐,只怕众朝臣也都会反对,终究独木难支。
桓温接过书信,拆开卷轴,匆匆一看,忽然他的双目睁大了,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怎么了?”
“庾公,唉,你自己看。”
司马兴男接过卷轴一看,却是庾翼在信中说,他这次病得很重,只怕不起,勉励桓温不要忘记北伐大业,云云。她匆匆看完,眼神哀伤,道:“小舅,小舅才刚过四十啊……”在几个舅舅中,小舅的年纪和他们姐弟三人,相差最小,也和他们最为亲密,不料……
她转头朝桓温看去,却发现,虽然他脸上仍有悲色,眼中却又多了些别的东西,有些激动,甚至还有些……欣喜?就像一块大石落入水潭,最初的波澜过去后,石头沉入潭底,激起了潭底的一些东西,让原本清澈的潭水变得浑浊,变得让人看不清。
桓温眼中的欣喜一闪而逝,司马兴男暗想,“我一定是看错了。小舅对夫君有知遇之恩,两人又一向相得,如今小舅病重,他怎么会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