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氏府邸的一角,是一处小院。小院内竹石掩映,小桥流水,十分清雅,虽与主宅相连,却自开了一个角门,直通外面的巷子。这正是卫夫人卫铄在王家寓居的院子。
卫夫人是王羲之的姨母,她的丈夫汝阴太守李矩亡故后,卫夫人携幼子李充投奔嫁入琅琊王氏的姐姐卫氏。卫夫人不仅家学渊源,又师承曹魏大书法家钟繇,自幼便善于书法,正好外甥王羲之也喜爱书法,便成了他的启蒙老师。
如今王羲之已过而立之年,书法自成一格,名气也越来越大,卫夫人当年的教导之功,实不可没。时有士族子弟,前来卫夫人处讨教书法。她闲来无事,也收了几个学生,一来打发时间,二来挣些束脩,贴补家用。
书房之内。两人隔着几案对坐,一女一男,一老一少。书房一角的博山青铜炉,散发着袅袅的清香。
这女子正是卫夫人,她已经年过花甲,头发斑白,攥在发髻里,脸上虽有皱纹,面目仍十分清秀,想她年轻时,定是个清雅的美人。男子却十分年轻,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士族以白皙为美,许多士族郎君,面色都十分白皙,不够白皙的不惜在脸上扑粉,务要在人前显得俊美风流。但这少年比之寻常郎君,更是要白上三分,不仅如此,他的面目轮廓,比之寻常汉人,要更深一些,乍看上去,有点像被蔑称为“白虏”的东北鲜卑人。
几案上,放置着一只红泥小火炉,上面坐着的青釉鸡首陶壶中,水正初沸,发出“咕嘟咕嘟”轻微的声响,氤氲的水汽从壶嘴出弥漫出来。两人面前,分别搁着一盏青瓷茶盏,盏内是早已碾成茶末的茶叶。(注)
注:晋代杜育在《荈赋》中写到:“惟兹初成,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茶末冲茶法,在晋代就已存在。
第四章
卫夫人执起壶把,沸水从圆圆短短的鸡首壶嘴中流出,注入茶盏,霎时盏内浮起不少白沫。
“殿下,请。”卫夫人微微一笑,举手肃客。
这位少年,正是当今皇帝司马衍的同母弟,太后庾文君所出的琅琊王司马岳。其祖母荀氏,是鲜卑人,因此他兄弟两人,都带着些鲜卑人的特征。
司马岳也微微一笑,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正在此时,书房外有仆役来报,“夫人,褚府来人,说褚氏女郎来不了了,但特别送来了夫人上次爱吃的点心。”
“是吗?”卫夫人笑了,道:“呈上来。”
司马岳脸上微有失望之色,放在膝上的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自己的膝盖。
漆盒呈了上来,卫夫人打开漆盒,只见里面三横三纵,整整齐齐地放着九枚精致的枣蒸饼。卫夫人不由笑道:“还真是有些饿了。”说着,便拈起一枚蒸饼,放入口中,蒸饼暄软,红枣香甜,正好可以抵消些许茶汤的苦涩。
“这蒸饼味道甚好,殿下也尝尝。”
司马岳也不客气,拈起一枚蒸饼,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了下去,点头道:“果然甚好。”他又饮了口茶,忽然转头问仆役道:“你可知道,褚氏女郎为何来不了了?”
卫夫人的眼光掠过他白皙的面庞,六十五岁的老妇人,在世上历经生死别离,酸甜苦辣,目光足以洞察世事,司马岳只觉得自己的心事被她看穿,面颊上不由浮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卫夫人不禁垂眸微笑。
只听仆役答道:“据说碰到了流民拦路。”
司马岳的手一抖,道:“她……还好吧?”
“听说有位壮士救了她,已经回府了。”
司马岳这才放了心,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这些流民……”他平时只是醉心书法,对政务并不关心,此时却觉得流民着实可恨,道:“这些流民都堆在建康,成何体统?朝廷还是要赶快安置他们才好。”
他又拿起一枚枣蒸饼,慢慢地吃了,道:“夫人,既然褚氏女郎今日不来,小王也便先告辞了。只是……只是这张书贴,可否让我带回?”
他指的是放置在几案边的一张手书,字迹秀美清穆,颇有卫夫人的神韵,但转折之间,笔法还显青涩,正是褚蒜子的习作。
卫夫人抿嘴一笑,“自然可以。”
司马岳的车驾出了乌衣巷,过了朱雀桥,沿着青溪北上,向他在青溪东面的别墅缓缓行去。他凝视着手中的书帖,看着那秀美的字迹,忽然心念一动,敲了敲车壁。
只听车夫恭谨问道:“王爷?”
司马岳张了张口,又犹豫了。他有种冲动,想去拜访褚裒,褚府亦坐落在青溪以东,离自己的别墅并不远,但又觉得冒昧。他沉吟片刻,道:“入宫吧。”
车夫应了一声,转而向北,从宣阳门入了宫城。这座宫殿乃是新建,原先的宫殿在苏峻之乱中,被叛军焚毁。
木屐敲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发出咯咯的脆响,司马岳直奔御书房,他知道,皇兄司马衍勤于政事,不上朝的时候,常在书房处理政务,正行走间,却听有人招呼道:“奴婢见过王爷。”
司马岳止住脚步,定睛一看,认得是在皇兄身边服侍的常内侍,便点了点头,道:“皇兄可在书房?”
“禀王爷,陛下正在书房。”
司马岳点了点头,进了书房,行了礼。当朝皇帝司马衍这才从书案上抬起头来,诧异道:“二弟,你怎么来了?”他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比司马岳仅仅大了一岁,面容与司马岳有几分相似,皮肤白皙,轮廓也较常人稍深,看上去十分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