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人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幼年时又都受苏峻叛乱之苦,兄弟感情比之常人更深。司马衍这么问,不过是司马岳一向闲云野鹤,并不热衷政事,因此也很少来御书房找他。
司马岳见他脸上颇有忧色,便上前两步道:“皇兄,可是有事忧心?”
司马衍叹了口气,道:“你看看大舅的来信。真是让朕头疼。”说完,便将手中书信递给弟弟。
司马岳接过书信,认得是大舅庾亮的亲笔,匆匆浏览完毕,庾亮在信中劝谏皇兄,要提防司徒王导,不可对其太过亲近、信任,要慢慢从其手中夺过大权,等等。
只听司马衍叹道:“大舅怎么就不消停呢?朕已经封他为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兼领江、荆、豫三州刺史,他自己提出出镇武昌,朕也答允了,何必还对王司徒步步紧逼?”
当今司徒王导,正是东晋第一世家琅琊王氏的家主,也是东晋当之无愧的元老。当年,晋元帝司马睿南渡,王导辅佐在侧,南渡之后,王导放下身段,拜访吴地本地士族顾氏、贺氏,甚至学习吴语,调和南渡北方士族与吴地本地士族的关系,才让司马睿政权在江东立稳了脚跟。东晋政权的创立与稳定,王导功不可没,奠定了所谓的“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
“这……”
司马衍却无心等弟弟把话说完,只想把心中的块垒,对与自己一向亲近的弟弟一吐为快,“唉,其实朕知道,大舅是眼红王导的权势,想取而代之,想让颍川庾氏取代琅琊王氏,成为海内第一士族。但他也不想想,当年苏峻的大乱子,是谁惹出来的?连母后也……”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当时朕朝不保夕,日夜忧惧,大舅和其他舅舅们在哪里?如果不是王司徒,朕也说不定早就被叛军杀了。”
“皇兄!”司马岳急忙打断司马衍的不详之言,但他知道,皇兄说的是实情。
先帝司马绍崩前,遗诏司徒、录尚书事王导,中书令庾亮共同辅政。司马衍当时不过四岁幼儿,由太后庾文君临朝听政,庾亮是庾文君的长兄,庾太后倚重娘家人,因而朝政实际取决于庾亮。
庾亮不放心流民帅出身的苏峻,不顾王导的反对,征召苏峻到朝中任职,苏峻怕自己入京后被害,因而起兵反叛,叛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入建康。庾亮与自己的弟弟庾怿、庾翼等不顾在宫内的妹妹庾文君、外甥司马衍,仓惶逃出建康。反而是王导与其他几个大臣,入宫侍卫小皇帝,当苏峻勒兵入宫时,却见王导抱着小皇帝坐在御座上,其余大臣待立左右,正气凛然,叛军因此不敢上殿。苏峻因王导德高望重,不敢加害,仍让他官居原职。但不久之后,庾文君被苏峻逼死。
这段往事,对兄弟两人而言,都是锥心之痛,平时也很少提及。司马岳知道,皇兄之所以对王导如此信任尊重,譬如王导上朝时,皇帝起身迎接啦;以家人的礼节拜见王导妻子曹氏啦;还有给王导的诏书上,竟然有“惶恐言”的字样啦,只怕都是感念当年王导的维护之功。
说完后,司马衍才感觉心里好受了一些,端起书案上的青瓷茶盏,抿了口茶,平了平心绪,道:“二弟今日入宫,是有事吗?”
司马岳拱手道:“皇兄,今日臣弟在建康城中,见到许多流民,听闻朱雀桥也一度被流民堵塞。建康毕竟是国都,这许多流民聚集在都城,不仅有碍观瞻,这也就罢了,就是怕流民引起骚乱,就不好了。”
司马衍深深点头,当年的苏峻之乱,在他仍然心有余悸,“朕明日便命有司,处理此事。”他又抿了口茶,问道:“二弟怎么突然关心起政事来了?”他本是随口一问,却见司马岳支吾道:“皇兄,臣弟、臣弟只是看了,觉得不妥,便进宫与皇兄说了。”却见他白玉般的面颊,微微泛起了红色。
司马衍的目光扫过弟弟的面颊,更是诧异,弟弟这是害羞了吗?不过流民而已,身为琅琊王,见到不妥之事,来告诉自己,这有啥可害羞的?
正纳闷间,却听内侍来报,“陛下,皇后娘娘着人送来参汤。”
“呈上来吧。”司马衍吩咐道,又转向司马岳,“昨日朕应承了皇后,去她宫中用膳,二弟可要同去?”
去年司马衍大婚,娶杜氏为皇后,两人新婚燕尔,司马岳自然不愿打扰,急忙告辞道:“臣弟就不去了,先告辞了。”
司马衍用完参汤,便起身往皇后宫中行去。一面走,一面想,“建康附近并无太多荒地,这些新来的流民,只怕又要投身世家大族,成为隐户了。唉,即使他们不投身世家,耕种无主荒地,也是按北方流民的身份,注册为白籍,而非向官府缴纳赋税的黄籍。长此以往,只怕国家财政堪忧……”
他抬首看了看静静地蹲在殿檐上的角兽,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五章
几日后,便有有司官吏,将滞留在建康的流民,按照他们的原籍,分配到各侨州、侨郡安置。
自东晋建国以来,北方战乱不断,数十年间,不断有北方流民拖家带口地南下。虽然北方诸州早就被诸胡族占领,但是为了慰藉流民们的思乡之情,东晋设置了兖、青、冀、司、幽、并等侨州,而流民们则按原户籍,造册登记。因为是临时户籍,流民登记在白册上,以区别于本地居民所用的黄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