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姜稍顷才说:“吴侬软语听来皆一样……大人高看小的了。”
杨衍摇头微笑:“朽木不可雕矣!我曾在南直隶游历,不过区区几日,便将其中奥妙参透,冯生可要我答疑解惑否?”
田姜很想说不要,她又不会娶个吴侬软语的媳妇儿……
可抬眼恰见杨衍似笑非笑暗藏刀的神情,她很快点下头:“洗耳恭听!”
杨衍把蜜饯含了,慢慢道:“南直隶说的话皆为吴语,却分北音与南音,杭州城为前朝都城,方言多为北方官话,带虚腔音,是以听去板正,谓为北音;而苏州话为南音,带卷舌,平仄声韵,留尖团音,听起很是软糯,宁波话类南音,留浊声微拖,且状声叠韵词居多,你听这家小姐说话’热温温茶搭老夫人倒一杯‘、’天亮起来有眼冷丝丝‘。”
他叫过管事吩咐:“你去问那小姐籍家可是宁波人氏!”
田姜听得津津有味,那管事却不情不愿去了,来相金家小姐的,尽整这些废话作甚。
也就几句话功夫,他复转来禀:“爷猜的没错,果是南直隶宁波籍人氏。”
把手里捧的陶罐晃晃:“金家小姐特带来给爷尝鲜,是宁波特有的醉泥螺。”
杨衍命他去拿碟子筷箸。
待近前无人,他忽然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扣,神态端肃,冷笑道:“冯舜钰你该当何罪!”
田姜心中发憷,急忙起身至他跟前弯膝跪地,颤着声问:“小的不知何罪之有?”
杨衍沉沉发话:“你身为大理寺历事监生,随沈大人出京历炼半年有余,他复归,你却脱逃,按吾朝律例尹或大理寺章程,皆当治罪,你仕途休矣。”
他见田姜垂颈默默,语气稍缓和:“据沈大人所言,冯生在回京途中被’鹰天盟‘劫掠而去,生死未卜。今又怎会在京城街口,一个人孤零零游荡?你毋庸惶怕,尽管翔实述来,可是他将你荼毒如此?”
田姜顿时心如明镜,暗忖这厮故意叙些趣味话懈她心防,再严词将她威逼利诱,究其目的竟是想祸害沈二爷呢。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她思虑片刻,佯装忧愁道:“杨大人仗义要替小的主持公道,委实感激难表,只是小的早在数月前失了记忆,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亲眷朋友一概不晓,甚或您所提沈大人,又是何方神圣,他作何要害小的也未得知。且心中忐忑,大人口中的冯舜钰,真就是小的么,天下奇闻异事种种,相貌仿佛者大有人在矣。”
杨衍听得眉梢微挑,此番说辞实出他意料之外,观田姜神情坦荡荡,再将方才她种种言行细掂……倒无纰漏之处。
恰管事拿碟子筷箸而来,见这情景倒怔了怔,杨衍端盏吃茶,有些兴致缺缺:“你起来坐罢。”
田姜拱手谢过复又坐了。
那管事手脚十分麻利,启盖用长柄勺挖出十数泥螺,分摊进两瓷碟里,但见个如蚕豆,壳薄肉青,酒香淡溢,诱人垂涎。杨衍取过筷箸挟起只,伸颈靠近,唇瓣轻启,衔软肉一吸,再将壳丢至盘里,动作很是熟练。
“味道凑和。”他尝了尝,似乎不合胃口,即放下筷箸。
见田姜神色迟疑,他似不经意道:“家母乃宁波人氏,府中多食此物,梅雨时泥螺,脂膏满腹,只需浸黄酒两宿,便膏若水晶,滑溜脆嫩极合我意,此碟中糟的泥螺长于中秋后,胜在个头饱实,肉质丰厚,家父极爱,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不喜的未必就不好。”
田姜这才挟起只吃进嘴里,实乃美味矣。
又匆匆来个仆从,至杨衍跟前回报,金家小姐已离去,老夫人请爷去问话。
他起身瞟了田姜两眼,想说甚么终是未提,随那仆从绕锦屏而过。
田姜岂会放过此等佳时,旋即捂着肚腹只道难受,要去如厕。
她前脚才朝门处走,杨衍却从锦屏处辄回,看着那身影渐失,遂朝管事命道:“在后跟着,看她要回哪里,又要见谁。”
那管事不敢怠慢,应承着追跟而去。
第471章 两相见
出得嬉春楼已是日暮黄昏,田姜虽兜头赶路,却也觉察身后似有人鬼祟,心中猜疑,恰见右旁有处店铺,柜前甚墙面上悬挂着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镜子,她略思忖踱步过去,拿过一柄秋叶式样的黄铜镜儿,对着脸面假意照看。
果不其然,有个青布直裰打扮的男子,离十步开外朝她偷望,竟然是杨衍身边的那位管事。
这厮果然喜怒无常,满腹阴谋算计。
田姜放下镜子,若无其事的继续沿街道前行,过了处精裱手卷册页法帖的老铺,再过处花露药酒店,即瞧到有户殷实人家正在办嫁娶喜事。
门前站五六个乐人吹芦笙,仆从手提红灯笼簇拥在家主身侧。
家主正朝个赶来赴宴的官员恭敬拜见,那官员倨然受礼,显见秩品不低,而另一边宾客络绎往门里走,引路小厮出出进进应接不暇。
田姜转瞬拿定主意,眼见那官员携着打伞盖提笼的三四僮子,摇摇摆摆朝门里走,遂也紧几步跟随其后混挤进去,倒也无人阻拦。
院内人声嘈杂,语笑喧阗,正堂则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布置很是喜庆,两边一对僮子,各提一盏青盖红罩灯笼,鸳鸯红地毯上,新娘子凤冠霞帔才与新郎交拜毕,由倌相引领,丫鬟搀扶去了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