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妹妹听说,都小声惊呼起来,如今俱知不能声张,捂着嘴,眼底因肉而生的欣喜,却是掩不住的。
还是头一年,腊月里自家做了腊肉呢。
从前未分家时,大父大母年底也会划拉一刀肉来晒,除夜饭时蒸来吃,晶莹剔透,不过家里人丁多,她们姊妹又不受待见,能得到一小片,还是阿母顶着大母的白眼夹给她们的。
“再风干些时日,便能吃了。”
听的阿姊说的,凤、珠两个已经在馋那滋味了,油滋滋的,咸香味美,咬上一口,该有多好吃哪,光想想都咽掉半车口水。
崔家,
廖氏在灶屋做晡食,她小儿崔广耀自外头捅完蚂蚁窝,哒哒跑进来,一见是清汤寡水的烩芦菔,问:
“阿母,怎么不羹肉?”
廖氏道:“管你阿翁要他脚后跟那块死肉去。”
他跑去要了,被崔大拿鞋底子赶出来。
这会子的大房,灶膛烧热了膏油,里头炸着一种叫粲果的,是用稻米屑调水来炸的。
只见已有一盘炸好的,金黄金黄,季虎孩偷吃的手被拍了开,金氏道:
“看不剁了去,留着除日吃的。”
季元道:“阿母怎么不像往年,炸些馅肉丸?光粲果有什么吃的。”
金氏道:“肉价都贵成啥样了,也就你阿母我还咬牙费了膏脂来炸粲果儿了。”
往年还得搁些蜜来和面的,今年放不起,就只这样的,不过吃着酥脆,兼有油香,便是极好了,冷眼看了二房,这些时日也就晒晒菜干。
因道:“你瞧瞧隔壁,哪里吃的起这些呢,粮价涨成这样,连一亩三分地都没有,一粒米都得外头买。”
怕是二房嗅了她们这的荤油香,该馋的睡不着咯。
次日,天上飘起雪珠。
“下雪了?”
季珠冷的拢紧衣裳,垫脚抱了柴禾,哒哒向灶屋去。
“瞧!我有什么?”
季虎孩冻出条鼻涕,底下踩了鸡埘,趴在院墙上,扬手冲她,只见抓着把金灿灿的粲果。
说罢脆脆的塞了口,吃的美味,“真好吃,你家没有罢?”
季凤隐约听着了,豁朗打开灶门,季虎孩怯她,将脖子一缩,后头被金氏揪住了耳朵,
“原来是自家养出了耗子!哪个教你偷来吃的?”
揪的季虎孩嗳呦不已,一见对面两姊妹正瞅这处,改了话口道:
“下雪珠了也不躲,冻坏你去,还不进来!”
扯他进屋才打骂他几下,将那一笥粲果放到他够不着的柜子上。
“哼,这便罢了。”季凤见状道,唤季珠赶紧进来。
灶屋内,只见季胥挽了袖子,露出纤细的胳膊,抖动手中竹杓,沥了稠米糊至油釜中,那浮了一层的金黄,可不正是粲果。
这正是用昨日在粮肆磨的稻米屑,用竹簸细筛过一遍来做的。
凤、珠二个巴巴望着,季胥笑道:“馋了吧?那盘子是先头炸的,放凉了可以吃了。”
她们喜的不行,拈来吃了,米香凌脆,微甜酥香,吃完一块还馋,不过想留着除日吃,忍了不动,将手指舔了一遍。
季胥见状道:“那盘子尽管吃了,这里还有留着除日的。”
“都能吃了?”季凤惊道。
其实那盘子她没拣多少,因怕她们一时吃多上火,不过对没吃过好东西的姊妹俩来说,
是很足的了。
这样的零嘴哪能不爱,口中窸窸窣窣,细细吃了起来,不忘喂给季胥吃。
“阿姊,这些怎么用苴叶包着的?”
后头炸出来的,用从前空出来的陶罐盛了,季凤见多出来一包,便问。
季胥道:“入夜了给田啬夫的。”
第52章
那雪一连数日的下,积在地下有一尺厚,季胥她们渐都不出门了,将绵手衣翻出来戴上,每日起来先扫门前雪。
“凤妹、小珠,来堆雪人!”
只见一旁扫帚放着,季胥滚了个大雪球,生动的喊。
“怪冷的。”
季凤一时还不愿来,因刚戴的手衣稀罕着,不舍得摘呢。
才过一会到底孩子心性忍不住,一并来玩,在门前堆了个足有半人高的雪人,草棍做的鼻子眼睛,两边手也不缺。
一阵玩过,后来在灶旁烘鞋子,将手暖了。
隔壁季元见那雪人,也拉季止堆了个,就立在她家院墙边的鸡埘上,雪人露出个脑袋,直盯着她们二房这向。
季凤看不惯,夜里拿竹竿捅了,季元次日一看,啊的一声,
“好你个季二凤!”
又不倦的把雪人脑袋安上了,照样监视着她们这向。
这场雪,令乡三老尤公忧心一片,他拄鸠杖来了卧蛇谷,只见那些窝棚外,各家燃着火堆,难民们挤在一处取暖。
这样大的雪,牛脾山的野菜草根越难挖了,就指着甘家施的豆粥,可那才多少,尤公不忍路有冻死骨,又担心这些人绝境之中作乱。
因问田啬夫道:“盖邑有何对策?”
尤公深知今日景况皆系粮价而来,可州郡调粮周济一直没有准信,谁也不知这粮何时调来,这价钱又何时回落。
田啬夫只说了三个字:
“蜡八祭。”
腊八这日。
乡佐一早敲了各家门,来取祭品。
蜡八祭是一年到头乡里最盛大的祭祀,腊八这一说法如今既兴,便源自年底古老的蜡八祭。
祭八神,迎福泽,里民都盼神明庇佑,从家里捧出果品蔬菜、酒脯牲畜,再穷的便供奉柴禾,总有这份出祭品的心。
连金氏这样爱占便宜的,都自家里捧出升豆子。
季虎孩一直缠着要吃粲果,她道:“迎神明的日子,别教我打你。”
季胥家则供了些菜蔬,季凤忙乎道:“要拔新鲜的,农神见了才欢喜。”
那乡佐道:“胥女随我一道,去孝顺里帮着庖厨。”
因有帮甘家庖厨宴请毛公的经历,加之盛昌里传她好手艺,乡里便要她去相帮祭祀上的厨事。
虽说是打个下手,季凤这脸上也光彩不已,要知道,祭祀是神圣的,她道:
“哪个不盼着去相帮的,那年赵家大母去了一次,带回好些吃食,在田里说嘴好几日也没完呢。”
如今是休耕期,蜡八祭在孝顺里的公田里,扫雪而祭,只见东、南、西、北,各筑一土坛,圆而阔大。
据说,这四方祭坛,皆是卧蛇谷那些难民挑石垒土而筑的,来这劳作,早晚能得两块豆脯。
祭坛中央立一石柱,拴了只待祭的羊在那,有乡民在坛上架高柴,也有在坛下铺席的,那席子是易得的苇草与秸秆编来的,以在神灵前显质朴之质。
季胥收回视线,随乡佐去至乡三老家的东厨,各里祭品送来这处,或庖或羮,忙碌不已。
只见一膳妇梳着溜光的扁髻,手戴臂褠,布裙外系一蔽膝,游走间面带神气,
“我是专做祭祀做老的人了,祭品不比咱们平常的吃食,不能用寻常之味,贵在品种多样,就拿这肉羹汤来说,一粒盐也不能放。”
“周膳妇,这里来了个人,你看着调用。”乡佐道。
周膳妇打量一眼,将她使唤去抬祭器,同去的还有一孝顺里的妇人,
“看你脸生,第一次来帮忙罢?那周膳妇脾气不好,我们只做我们的,别惹恼她,祭祀完了,还能分些祭品回去呢。”
只见开了库房,两人抬出些豆、笾、俎、鼎之类的祭器来,那鼎十分笨重,又唤了两人才合力抬出去。
季胥蹲在井边清洗,天寒地冻的,这可不是个轻省活,两手冻的通红。
“笨手笨脚的,连火也看不住!看将这烧糊了的肉醢作祭,得罪了神明,有你一辈子苦头吃!”
周膳妇指着一小郎的鼻子骂,见季胥捧了一叠豆笾进来,指了道:
“你来烧火。”
季胥便放了祭器过去,见灶膛里头塞满了柴,用火筯抽了一半出来,柴禾重新架好,竹筒吹旺了。
这双冻僵的手凑过去搓一搓,渐渐缓过来。
周膳妇亲自掌勺,只见这火不用她操一点心,什么时候文火,什么时候武火,一句话都不用吩咐。
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只见是杏壳脸,乌黑头发,一身莲青襦衣,白白净净的。
起头见她身量苗条,只当是哪家为得祭品来的女娘,全然不像灶下做活的惯手,便随意打发了。
眼下有季胥烧火,周膳妇在黄昏时分将祭品做了出来,吩咐人捧去祭坛处。
那处早来了乡民,等着看祭祀的热闹。
凤、珠二妹也由陈家的带来了,站在最前头,瞅见捧了肉醢向祭坛去的季胥,指着和旁人道:
“那是我阿姊!”
面上尽是喜色,能做这种为神明奉祭的活儿,可是有福泽的事。
看的一旁的金氏面上不自在,多好的活啊,竟让这小蹄子捞着了,她家季止也卖角子,白甚么没人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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