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的煤油灯下,二十几个工人正在传阅手抄的《防疫三字经》。
林烬教到“灭蝇鼠”时,窗外突然传来闷响——又有人从垃圾桥跳了苏州河。学生们习以为常地继续跟读,仿佛那只是夏夜的蛙鸣。
回家路上,程添锦突然拐进药铺。
掌柜的见是他,连忙从暗格取出针剂:“最后几支磺胺了,德国拜耳的货...”话没说完,街对面妓院二楼传来重物落地声。他们回头时,只看见窗边飘下的白旗袍,像片被虫蛀空的栀子花瓣。
林烬突然拉住程添锦:“我们去趟巨籁达路。”他想给林时和沫沫加一针预防量。
转过街角却撞见惊人一幕——秦逸兴正把顾家送来的药分给拉车弟兄,自己胳膊上的针眼还渗着血。
“你……”
林烬眼眶发烫。
秦逸兴咧嘴一笑:“时小子和沫沫那针我没动,放心。”他踢了踢车杠上绑着的草席,里面裹着不久前刚刚病死的老周。
程添锦突然拽着林烬退后两步。
月光照亮巷口——顾安正倚在轿车旁抽烟,烟头明灭间,他朝药箱抬了抬下巴。无声的对峙中,垃圾桥方向又传来扑通一声。
这次没人回头。
林烬站在巷口,夜风裹着苏州河的水腥味拂过他的衣角。
他望着靠在车边的顾安,烟头的红光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太像了,像到让他心脏发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你......没事吧?”林烬低声问,目光扫过顾安略显苍白的脸色。
顾安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搭话,指尖的香烟顿在半空,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他沉默片刻,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林烬抿了抿唇,又补了一句:“......谢谢你的药。”
顾安的眼神微微一动,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他侧过头,吐出一口烟,嗓音低沉:“不用谢我。”
远处,垃圾桥下又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又有人跳了河。夜风卷着报纸碎片从脚边滚过,上面依稀可见“霍乱”“隔离”的字样。
程添锦站在几步之外,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林烬攥了攥手指,最终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程添锦。可就在他迈步的瞬间,顾安忽然开口:
“林烬。”
他下意识回头。
顾安站在阴影里,烟已燃到尽头,烫到指尖也浑然不觉。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别死。”
林烬怔在原地。
程添锦的手适时地搭上他的肩,温热的掌心将他拉回现实。他最后看了顾安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跟着程添锦离开了巷子。
夜风吹散了身后的烟味,也吹散了那句几不可闻的
“你也是。”
程添锦握紧林烬的手,指节微微发白,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
夜色沉沉,街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昏黄的光晕,远处隐约传来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是教会医院的运尸车,每日清晨和黄昏都会准时出现,载走那些没能熬过霍乱的躯体,有老人蜷缩的身影,也有孩童瘦小的遗骸。
“林时他们怎么样?这两天没空去看。”程添锦低声问,嗓音里带着疲惫。
林烬点点头:“都挺好,都在家。”他顿了顿,想起今早秦逸兴从闸北回来时铁青的脸色,“秦逸兴说……沪西棚户区那边……”
程添锦的呼吸微微一滞,声音压得更低:“儿童死亡率40%。”
这个数字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进心脏。
林烬想起前日在弄堂口看见的一幕:一个瘦小的母亲抱着昏迷的孩子,跪在当铺门前哭求。
孩子嘴唇干裂发白,衣襟上沾着呕吐的秽物,是霍乱最典型的征兆。母亲手里攥着褪色的红布帕,那是她能找到的唯一“驱邪”的东西。
而当铺老板正不耐烦地挥着手,对着围观的人嘟囔:“这时候还来当东西?整条街的井水都发臭了,命都保不住,当给谁去?”
“教会医院的推车……”林烬喉咙发紧,“今早路过,看见他们用草席裹尸,连布都不够用了。”
程添锦的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手背,像在无声地安抚。
两人沉默地走过一条暗巷,忽然听见压抑的啜泣——巷尾的煤炉旁,一个妇人正往死去的孩子嘴里塞糯米,嘴里念叨着“吃饱了好上路”。
她身旁还蜷缩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嘴唇干得起皮,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时不时捂住肚子发出细碎的呻吟。
程添锦的手指猛地收紧,林烬知道他在想什么——顾家药厂的消毒水、磺胺粉、教会医院的补液针剂、工部局的封锁令……每一条路都被堵死。
“明天……”程添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去找顾安。”
林烬一怔,抬头看他。
程添锦的侧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冷峻:“顾家的新药厂,有磺胺类药剂的生产线。”
远处,又一辆运尸车的铃铛声幽幽传来,混着母亲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在1931年的夏夜里久久不散。
林烬的手指在程添锦掌心收紧,指尖微微发颤。
远处教会医院的钟声敲了九下,夜色中传来推车碾过碎石的声响——又一批盖着草席的小尸体要被运走了。
“我跟你一起去。”他突然说,声音比平时低沉。
程添锦脚步一顿,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
他们正经过一家当铺,橱窗里赫然摆着几个陶瓮,贴着“陈年草木灰”的标签,旁边小字写着“净水止痢,霍乱克星”。
“太危险。”
程添锦下意识拒绝,却看见林烬盯着巷口——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正蹲在污水沟旁,用木棍拨弄着死老鼠。她的手腕上已经起了疹子。
林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个顾安...”他想起黑暗里那句沙哑的“别死”,“”我觉得...他或许会听我的。”
他们拐进一条更暗的小巷。
墙根处蜷缩着个黄包车夫,正用锈剪刀剜腿上的溃疡。程添锦默默往他身边放了片药,那人却突然抓住林烬的裤脚:“先生...买张符吧...能防瘟...”枯瘦的手心里是一张沾血的黄纸。
林烬蹲下身,把最后一块银元塞进他手里:“留着买粥。”起身时,他对着程添锦重复道:“我要去。”
程添锦望着他发红的眼眶,终于妥协般叹了口气。
他从内袋取出钢笔,在林烬手心写下一串地址:“明天下午三点,顾氏药厂后门。”顿了顿又补充,“如果看见穿灰西装的印度巡捕,立刻转身就走。”
远处突然传来尖叫。
他们回头时,正看见一个母亲抱着浑身是血的孩子冲出当铺——那孩子脸上的痘痂被硬生生揭走了。程添锦猛地扳过林烬的肩膀:“别看。”
但林烬已经看见了。鲜血滴在当铺门前的“童叟无欺”匾额上,像某种残酷的讽刺。他反手握住程添锦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明天一定去。”
夜色渐深,某个窗口突然飘出咿咿呀呀的收音机声:“...市政府最新通告,租界居民可凭接种证明领取配给粮...”这声音很快被更多的哭声淹没。
两人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掌心里全是粘腻的冷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林烬推开家门时,木门发出疲惫的“吱呀”一声。屋内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林时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从凳子上弹起来,赤着脚跑到他跟前。
“哥哥,外面......”林时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小手紧紧攥着林烬的衣角。孩子的手指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林烬把弟弟搂进怀里:“没事。”他的手掌抚过林时单薄的脊背,摸到凸起的肩胛骨。才几天没好好吃饭,这孩子就又瘦了一圈。
角落里,沫沫缩在秦母身边,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布娃娃。
她望着林烬,往常亮晶晶的眼睛现在蒙着一层雾。林烬朝她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那是程添锦今早塞给他的。
“熬过这段时间就好。”林烬把糖掰成两半,分给两个孩子。糖块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甜腻的香气暂时驱散了屋里的药味。
林时把糖含在嘴里,突然小声问:“哥哥,我们会不会......”
“不会。”林烬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手指轻轻梳理着弟弟汗湿的额发,“有程教授在,还有你秦哥哥在,我们都会好好的。”
窗外的夜空突然划过一道亮光——是工部局的探照灯在搜寻宵禁时分还在外游荡的人。
灯光扫过窗户时,林烬看清了沫沫手臂上已经结痂的疫苗针眼,还有墙角堆着的药盒,上面印着顾氏药厂的标记。
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林烬望着墙上跳动的影子,思绪却飘得更远——还有三个月就是九一八,然后是1932年的一二八,1935年的华北事变......最终会迎来1937年那个血与火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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