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手沾茶,玩似的,在桌上慢悠悠涂几个名字,惹玉霜来看,再直接用袖口擦掉。姿态从容,作风却跟土匪无异,玉霜笑了,又压住唇角。
养伤的几天他没闲过,隋和光讲的谙熟于心,港口资料记透,一见水写的几个名字,就能想起职务。
——驻军的人。
隋和光说:“他们是直系埋在驻军的人。”
玉霜一想就懂:驻军中也有派系分别,隋靖正亲的是新系,那隋和光联络直系这几位,就是在换队站了。
玉霜说:“各派系是一丘之貉,你行踪泄露撞见山匪,直系的人未必不知情。”
隋和光说:“都是互相算计,不用苛责。”
玉霜默然。
隋和光问:“怕了?”
玉霜道:“您过的日子,听起来心累。”
为金条能杀盟友,再往后,恐怕要吸髓敲骨了。
新增的税只是序幕,往后仗打起来,三教九流,平民百姓,谁都逃不过被谋财害命。毕竟乱世最不值钱的,只有人命。
人命上了秤,算计几斤几两,玉霜不喜欢。
隋和光说:“算天算地,不过是算一条活路。今后的算计我来,但生死的事,还望你不要逃避。”
*
北平。
隋靖正接到一通转接的电话。
少年人说话声懒洋洋、黏糊糊的:“儿子在北平恭候您许久啊……听说百顺死了?”
隋靖正深吸一口气。
尸体看刀法,是隋翊的招数,前重后轻,该是怒急杀人。隋翊在暗中查他娘的死,隋靖正心知肚明。“百顺死了,你也该收心了。”
种种冤情,总要由一人背、只需要一人背。
难道隋翊还能弑父吗?
隋靖正认定是隋翊动手,说:“你做事太不干净。”
隋翊也不解释:“放心,到了北平,我的死活牵连不到府上。”
隋靖正还是嘱托一句:“你如今在李崇手下做事,孤身在外,脸皮要厚、脑子要机灵。”
隋翊正含着糖,压住杀人太多挥不去的腥味,含糊道:“都是同乡嘛,我懂。”
“不只,他跟你大哥是旧交,你能进北平中央军,也有他疏通关系的缘故。”
电话挂断。
隋翊听见屋外的笑骂,无比浑厚,数米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公物私用,去,教场五十圈。”
隋翊扣回去电话,看向来人。
李崇批了件外袍,里衣敞开,露出古铜色腹肌,其间横亘一道长疤,和他唇角一道浅疤相映衬。
发鬓浓密,眉压眼,下三白,骨相是华夏人中少见的挺峻,踩着月影来时,风流,又有说不出的凶戾。
一头尝过血的狮子。
李崇今年虚岁三十,已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上校参谋长。李崇在家中排行第二,亲近的人都称他李二。
此人作风豪肆,征战数年,即便是军政世家出身,也看不出官僚习性。今夜,他推了政府的庆功宴,回了营区,自己请来厨师、取藏酒,请手下人玩戏。
隋翊才到李崇的队伍中,跟人都不熟,中途离开打了个电话。
“就打了两分钟。”他对自己的上司也不客气,毕竟没有在北平久待的想法,不过是攒一点军功,好回宁城。
他知道,自己离府当夜隋和光醒了,这人既然活下来,隋翊就再别想控住港口。还有玉霜,他与隋和光……
隋翊眸中划过戾意,面上还是笑着的,直接问李崇:“你提携我,是因为隋和光?”他知道李崇不喜欢人扭捏绕弯。
李崇听到这久违的名字,笑了。“隋和光”,他将这三个字咬在齿间,摩挲,像要嚼碎了。
“我和你大哥上次见,是八年前。”李崇笑说。“我和他都以为自己开不了枪,最后都扣了扳机——那你觉得,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隋翊很谨慎,不给出界定。
其实李崇自己也没法给出界定。
但现在关系发生了悄然的变化——在断绝联系后的第五年,他接到了隋和光的手信,请他回宁城,管教下新系的驻军,顺便合作,捞一笔油水。
第16章
照理说,隋翊知道大哥和李崇有交情,该恭敬些,直呼其名,那是一点不掩饰关系不佳。
李二的笑逐渐撤下。
他出卧房时多潇洒落拓,嘴边的疤还有咬痕,现在衣服扣好,军装整肃,不笑时,腥味藏不住。
隋翊一点不怵,反被威慑出战意,兴致勃勃的姿势,豹子一样,“在这动手?”
他和李崇结识,本就是因为一场血战。
隋翊离成年还有几月,早想离家闯荡,不过隋靖正要他转运黄金,也就拿来练手。
但驻军的人一直在私底下联系他,试探黄金的动向。隋翊联想到隋和光遇到山匪,心里也渐渐有数了。
——黄金这生意,不好碰。
乱世没有兵是不行的。隋翊带上自己的人,说走就走,路上杀一圈土匪,收归一部分,再走一路,顺便帮某县压住流民动乱,不久后接到北平政府的电报。
今天,接到隋靖正的电话,隋翊明白,他爹还是不能放弃他。
越往北平,越多硝烟暗涌。
北平城外二十里,隋翊见到李崇,入目千尺死尸成河——直奉内战,李崇是直系的军官。
隋翊看李崇顺眼,一起杀一场,两人坐在尸堆边,李崇抽烟,隋翊咬糖,一问,才知道都是宁城人,李崇起了提携的心。
今晚老爷子一通电话,给隋翊提了个醒——李崇跟隋和光有关联。
李崇说:“你跟你大哥,倒是不怎么像。”
隋翊掀下眼皮,“多谢夸奖。”
李崇撩闲似的:“怎么恨上你大哥的,说说?”
隋翊忖度:隋和光同北平几无交际,李崇六年间一直在北平,两人结识应该在之前。数年不忘情谊,还来提携对方弟弟,放别人身上是异姓兄弟知己之交,但李二……
隋翊到底年少,好奇与试探的神色怎么都遮掩不住。
李二唇上的疤扬起来,不解释,说:“睡完觉,喝酒去喽。”
他没说邀请,但摆明是要隋翊跟着去。
喝的是红酒。
假洋鬼子。隋翊心道。但红确实比白的更衬他,像血。
“你哥心思深,赌性又重。”李崇说着说着,酒喝着喝着,就敞开话题,“我第一回跟他赌,是抢百乐门一歌女,赌她最后跟谁走。”
隋翊从许多人口中听过隋和光的事,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少年事迹。李二口吻藏不住亲近,隋翊掐着玻璃杯灌一口,贵腐酒下肚,不知滋味,只有恶寒。
李崇晃下酒杯,完全不在意藏酒被糟蹋,他喝酒只喝痛快。“钱花了,金银首饰也送了,最后……”
隋翊兴致寡淡:“最后你输了。”不输怎么会记到现在。
李二的笑低沉,胸腔震鸣:“不,我赢了。”
“后来才知道——你哥是百乐门的大股东!替那歌女造势包装,老子花出去的金子银子,他们二八分了。还开了赌局,赌他自己会输。”
百乐门开业不久,有此绯闻轶事,养活满城小报,生意盛极一时。
隋翊懂那种感受,“你输一次,自然想逼他屈服。”
李崇投过去一眼,包容又嘲谑。
他没说的是,同隋和光争一回,发现品味相当契合,反而争出了些惺惺相惜。得知真相后他一忖度,就去百乐门闹事,玩笑似的警告。
百乐门那夜没什么宾客,二楼,隋和光枕在横木扶手上,旁边是大袋钞票。
他似乎早料到李崇会来,也知道针对的是谁,将分得的二成金银换成钞票,尽数还了。
钞票如雨,李崇带的人拥挤着去捡,只有李崇仰头,看高处的人。
灯火酒绿,纸醉金迷中,一张年少的、冷淡的、光风霁月的脸。
还有李崇闯上楼去,听见的那一句哂笑:李二爷,现在,你赢了。
李崇在意的从不是输赢。
隋翊说:“可等他屈服,就没意思了。征服欲而已。”
李二不反驳,他从来也没承认过什么,气定神闲,暑热不消,隋翊在外站太久,北平这军服他爹的又太小,勒住臂膀,红酒还是作祟,他渐渐有些烦躁。
李崇看他像看小孩。
跟隋和光相识,就把自己当长辈了?
终于,李二慢悠悠品完杯中的酒,带着腥味的笑。“我要他屈服做什么,”轻描淡写,“我要他。”
隋翊等半天,没等到下文。
“你要他,又要别人?”隋翊挑唇讥讽,真是受不了假装深情的家伙。
酒喝了,糗事说了,男人间拉近关系就这样快,李二忍俊不禁。“我要他来北平,做我幕僚,想成什么了四弟?你替他鸣不平,这还是恨……”
“你的人被他玩烂了,你恨不恨?”隋翊冷不丁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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