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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君心_一孤灯【完结】(141)

  他们当初收到节度使府信差送来的誊抄本时,便按钟节度使的授意,极近拖延之能事。

  无论是誊抄本的下发,亦或是意见的收取,皆一拖再拖。因而时至今日,收集到的意见屈指可数。

  如今他们骤然收到节度使府的传召,命他们即刻携各县意见前往高昌府议事,只觉天都塌了。

  ——偏远县域的意见尚未收集,尚可命其自行前往;可那些距离较近的县域,又如何来得及待当地细细比对后,再差信使快马携誊抄本送来详细意见?

  无计可施之下,他们只得心一横,飞鸽传书至各较近的县域,命知县们即刻以飞鸽回传意见。然则区区一只飞鸽,又能承载多少讯息?

  各知县们无奈之下,只好在信纸上草草写上几句空泛之词,诸如“建议因地制宜”“宜徐徐图之”等,更有甚者选择破罐子破摔,直接大笔一挥:“无意见”。

  看着信纸上的寥寥数语,他们只觉两眼一黑,却又无可奈何——他们自然知道反对意见越详细,能拖延得越久。

  但比起拖延不成惹得钟节度使心生不满,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莫要得罪这位动辄便令人奔波百里的太子殿下。

  否则,别说年节要在节度使府中度过,仕途怕是也要因此蒙尘。

  于是,他们一边传信给偏远县域,命其自行前往高昌府;一边携带着寥寥几本写有意见的誊抄本,及薄薄一沓的信纸,带领税官匆匆坐上马车,日夜兼程地往高昌府赶去。

  行至半途,他们思来想去,越来越不安。若是将那几张“无意见”的传书直接呈上去,恐怕即使能渡过眼前难关,日后在钟节度使面前也讨不了好。

  于是,他们连同随行税官,用尽平生书法本事,以截然不同的笔迹,绞尽脑汁,硬生生地写了多份各不相同、隔靴挠痒的简短意见,这才继续硬着头皮赶往高昌府。

  马车一路颠簸,他们心中也跟着七上八下。心头如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令人喘不过气来。

  贺朝霖纠结万分,终究还是没能厚着脸皮留宿院中,冬至那夜的勇气仿若随着一场荒唐烟消云散。

  他每日下值后,总要踟蹰好半晌,最终还是迈着迟疑的步伐走出院落。

  薛仲也从不出言挽留。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每当他次日再度跨进院落,步入侧室准备开展日常事务时,薛仲总是早已端坐在侧室内的茶桌旁,手捧一本书,静静地翻阅着。

  两人之间没有言语,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看过去,只能趁着休憩的间隙,借着舒展身体的动作,偷偷地瞥去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薛仲似乎毫无所觉,只垂眸翻动着书页,一直静坐到他下值的时辰,便率先合上书,起身离去。

  贺朝霖目送着他的背影,便知这一日的宁静时光已经结束,于是收拾好桌案和心情,迈步走出房间。

  楚祁和萧承烨也一反常态,每日虽仍旧早出晚归地出府游玩,却再未一如既往地唤上薛仲同行。

  贺朝霖不得不怀疑,那一日是否被他们看出了什么端倪,却又日复一日地理直气壮起来:自己是在太子面前立过重诺的,便算堂堂正正过了门路,又有何值得心虚的?

  话虽如此,他在薛仲面前却仍是控制不住地心里没底。有时,他甚至忍不住生出几分悲凉:这都是什么事?明明在下面的是自己,却偏偏好似冒犯了对方一般。

  可他也明白,以薛仲的性子而言,这已经算是无言的回应了。

  随着各府知府及司税官陆续抵达,众人的悠闲日子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每日,大家转而前往节度使府正堂,商议用税类目及大型用度审用的具体调整。

  正堂内燃着碳火,暖意融融。

  楚祁闲适地坐在雕花长案后,时不时端起热气腾腾的茶盏,缓缓啜饮。

  初到节度使府时,知府和司税官们便暗自舒了口气,因为虽然钟节度使的面色略显阴沉,但不好相与的太子殿下并未就那薄薄一沓飞鸽传书的意见流露出任何不满。

  然而,当商议正式开始,逐条讨论那些“意见”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快察觉出了不对劲。

  云中道的商讨主力是各府、各县的司税官,而楚祁一行人的商讨主力却只有一人——户部员外郎薛仲。

  “薛大人。”甘泉府的税官率先发问,“用度类目是否定得过于细致?不仅‘修缮道路’与‘修缮桥梁’要分列两支,‘水利灌溉’和‘河堤维护’竟也要分开记录。”

  他蹙起眉头,语气中略带几分不满:“仅是类目便有厚厚一本,各县域光是翻阅类目记录开支,便需耗费大量时间。县衙人手本就短缺,如此一来,岂不是大大增加运转负担?”

  薛仲神色不变,立刻答道:“若是不细致分类,如何能清晰体现用税去向?再者说,各县域的主簿好歹也是选于当地举人,均是百里挑一的读书人。四书五经都能倒背如流,区区一本用税类目便力不从心了?”

  他向前一步,沉声道:“还是说,各县衙认为,存在许多不便于分类的开支,不敢让户部知晓?亦或是在择定主簿人选时,是任人唯亲,而非任人唯贤,故而有此忧虑?”

  察觉到楚祁锐利的目光立时扫来,甘泉府的税官额上顿时冒出冷汗,连连摆手否认:“绝无此事!薛大人所言极是,区区一本用税类目,各地主簿花些时间便能烂熟于心。虽说前期或许会稍有阻滞,但上手之后定能运转如常。”

  薛仲不再追问,满意地颔首,目光扫过堂内,问道:“诸位大人可还有疑问?”

  凉州府的税官沉思片刻,开口道:“薛大人,按户部的设想,除紧急用度外的所有大型开支,都必须经过户部审后方能使用。可若地方确有需要,而百姓也民意甚浓,户部却不了解地方实情、认为并无必要而驳回请求,岂非阻滞地方发展?”

  薛仲转头看向他,语气平静:“户部自然是不了解地方实情,但地方若是不能在上报时将具体情况说个清楚明白,而是将一项确有必要的民生实事写成了可有可无的表面工程,那么这究竟是报审之制本身的问题,还是说明某些地方官员连话都说不清楚,实是尸位素餐之辈?”

  凉州府的税官面色涨红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词,只好拱手讷讷道:“薛大人说的是,是下官多虑了。”

  紧接着,高昌府的税官开口说道:“下官等十分感激户部的体恤,对于大型紧急用度,允许地方先行使用,再上报详细用度。可譬如赈济救灾等紧急事务,事急从权之下自然是以民生为要,故而开支繁多,用度冗杂,恐怕难以做到记录详尽。”

  “是么?”薛仲眯起眼睛,说道,“不知是哪一项记录起来难以详尽?是救灾安置的粮食衣物,还是桥梁道路的抢修,抑或是官兵劳工的饷银?商行们参与赈济救灾,莫非都是心怀天下,不记账、不收银两,便源源不断地送出物资?”

  他的语气沉了下来:“还是说,地方认为,在赈济救灾时,本可以顺便制造一些用途不明的开支以浑水摸鱼,如今政令推行之下觉得多有不便,故而有此顾虑?”

  高昌府的税官心下一惊,连忙道:“下官绝无此意!您说得有理,即使府衙事急从权未能记录详细开支,事后找商行核对便可再行补录,您真是深思熟虑!”

  薛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环视四周,淡淡问道:“不知大人们可还有别的异议?”

  各府和县衙的税官们神色各异,面面相觑,心下开始打起退堂鼓,可因着肩负拖延使命,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发问。

  然而,无论问题如何刁钻,薛仲始终面带笑容,寸步不让,针锋相对,怼得人无路可退,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萧承烨和贺朝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真切地领会到何谓“舌战群儒”。钟节度使和陆税官也瞠目结舌,心情复杂地旁观着这场唇枪舌战。

  这位新科状元郎,以卓越的政论入仕,却显得过于超前而有些不切实际。在税制改革的前期商议中,他也确实多仰仗于萧承烨对朝中多方掣肘的了解,才能写出面面俱到的建议来。

  故而任何耳闻过薛仲的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初入官场,或许有些理论高度,却只能纸上谈兵的无用书生,或多或少都存了几分轻视。

  可如今,平日里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他,在面对地方官员的推诿塞责时,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如鱼得水。

  萧承烨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堂上的楚祁,又回头看着妙语连珠的薛仲,只觉眼前两人竟如出一辙,活脱脱一对“地痞流氓”。

  一个出身贫寒的举子,如何能拥有这般高瞻远瞩的理论素养,又能在地方官员的推诿扯皮中游刃有余,还与楚祁信任无间、情谊深厚,更知晓楚祁那些不为人知的雷霆手段?

  回想起当初春闱之时,楚祁让林一写的那封不知内容的信件,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薛仲,便是楚祁身边那位自幼相伴、身世悲惨、容貌上佳的得力属下,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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