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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梦华录_非天夜翔【完结】(148)

  这下诸人才明白,项博认真道:“辽也好,宋也罢,西夏大理,俱是神州中人,无分你我。”

  萧琨又谈了些会稽与开封之事,听项博言下之意,江东一地显然对金石局与道君皇帝多有不满,但世家子弟谈吐极有分寸,凡事点到为止,亦未让萧琨发表对朝政的任何看法,免得他为难。

  唯独谈及太子接位一事,项博表示出了关心,毕竟项家有不少族人担任地方官与外派京官,这关系到政局的稳定。

  萧琨根据所知一一告知,大致亦是权力更迭正在开封发生,目测仍在可控范围之内,项博等人便放下了心。

  过得将近半个时辰后,灵堂处已不再有哭声传来,项博便起身道:“咱们去灵堂罢,世侄请。”

  萧琨会意,可以去拜祭了,便来到灵堂中,诸人等在门外。项弦已换了家中准备的孝服,戴了白帽,膝前横一把哭丧棒,跪在灵帷前,春风吹来。

  一旁又有守孝的年轻女子,容貌倩丽,正跪在项弦身畔,小声说着话,似在安慰。

  萧琨上前拜过,项弦双目通红,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堂姐迎秋。”项弦说,“这是萧琨,我的好兄弟。”

  迎秋点了点头,与萧琨互相见礼,说:“老太太听说萧大人来了,想与他说说话。”

  项弦说:“明天罢,黑灯瞎火的,人刚到,我都还没去见姆妈呢。”

  “不打紧。”萧琨起身道,“你去喝点水,今夜得守灵。”

  迎秋带着萧琨往内室去,是时已近二更,再无客吊唁,项家大门紧闭,外间的堂亲们纷纷散了,家丁与仆役收拾一应祭奠用品,以待明日再用。

  萧琨穿过花园,穿廊风吹得他很舒服。

  项家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乃是大园林。嶙峋假山搭配精心修剪的松、柏,水流涓涓淌下,满池风荷映着月色,夏风吹来,荷叶犹如绿浪,不久前方下过雨,水珠从叶面上滚落。

  偌大宅邸中,曾经只有项弦父母居住,夫妻俩老来得子,生下项弦时,其父项豫已是五旬之年,短短数载,得享天伦之乐。项弦在家中长到七岁,便跟随沈括离家修行去了。

  内室中,一名老妇人在榻上端坐,观其容貌已有六旬岁数,身畔围着不少女孩儿。迎秋开了房门,说道:“萧大人到了。”

  老妇人要上前来迎,萧琨忙道:“伯母快请坐。”

  诸多女孩儿或坐或站,小声说话,望向萧琨时,眼里充满了笑意。

  “兴儿上京后,我占了一卦,知道凤儿今天准能到家,还有一位贵客。”项母笑着说,“你问她们是不是?果然,占得准罢?”

  “真准!”众女纷纷笑道。

  项弦之母名唤谢蕴,师从吴地一位高人卦师,年少时偶有得窥天命的灵光刹那,却因太过通透,仗着自己聪慧勘玩天机,屡屡点破凡人命数,乃至百病缠身。嫁入项家后得以大彻大悟,极少再干涉他人命数,身体渐转好后,又与项豫琴瑟和鸣,三十余岁时方有了项弦。

  也正因此,项弦被沈括收为亲传弟子时,谢蕴明白到凡事不可违抗天命,劝了丈夫许久,项豫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得随他去了。

  “伯母好。”萧琨笑了笑,在一旁坐下,陪她说话,又有侍女上了茶。

  “你就是琨儿了。”虽然谢蕴已老,眼神却依旧如少女般灵动聪慧,注视萧琨,满是笑意,说,“凤儿今年来了三封家书,每封里头都说到了你。”

  萧琨至今日才知项弦小名,心道当真人如其名,这名字再贴切不过了,扬眉笑问:“说我什么?”

  “无非是司中起居饮食的小事,”谢蕴道,“报喜不报忧,儿女们的常态。你爹娘可还好么?”

  “我娘已去世了。”萧琨答道,“爹还在,但久不说话,前些日子里刚见得一面。”

  谢蕴点了点头,一旁有女孩儿互相使眼色,谢蕴便笑道:“没规没矩,说什么呢?”

  一名女孩儿便笑道:“萧大人的眼睛是蓝的,像宝石一般。”

  “此乃洞彻众生万物、勘察天地大道的幽瞳。”谢蕴说,“萧先生的修为是极了得的。”

  萧琨没想到见得项弦的娘第一面,就被说破了身份。

  “凤儿还好罢?”谢蕴依旧担忧着儿子。

  “还在灵堂里呢,”迎秋在门外说,“洒扫后就来。”

  谢蕴又朝萧琨说:“凤儿这厮向来不识时务,都是沈前辈惯出来的,平日里不知轻重,又与他爹一般没脸没皮,但凡你有点要紧事与他商量,他就皮痒得不行,必定要与你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萧琨差点把喝到一半的茶给喷出来,心道知子莫若母,很了解你儿子。

  “……萧先生切不可惯他,”谢蕴笑着说,“时时管教着,若说不通,上手揍他就是了,多揍几顿,这小子才能长记性。”

  “伯母言重了。”萧琨忙道,“我与他……凤儿他……他是我最好的弟兄,说同生共死亦不为过。若没有他,我现在已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无家可归,犹如野狗一般。”

  “萧先生才是言重了。”谢蕴道,“先生根骨灵秀,身具百折不挠之气概。”

  “不敢当,不敢当!”萧琨听到这话时忙谦让道。

  “只有以尘世生灵安危为己任之人,”谢蕴笑道,“才会有这样的气势,凤儿能托给先生照拂管教,再好不过,你是他命中注定的贵人。”

  萧琨实在被夸赞得坐立不安,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如此赞赏过他,心中又充满了暖意。

  此时项弦来了。

  “聊什么呢?”项弦借着灯光看见萧琨的表情,说,“怎么脸红了?”

  项弦一到,众女面带笑意,齐齐行礼道:“师哥。”

  萧琨方知这儿随侍的,俱是谢蕴的门生。项弦朝她们回礼,说:“师妹们好,都看到人了?去睡罢,明儿别有黑眼圈才是。”

  众女确实很好奇萧琨的人品样貌,只想看个新鲜,被项弦说破心事后,当即笑着纷纷散了。

  “你爹死得不是时候,”谢蕴出神道,“让你好一顿忙。”

  项弦本处于悲伤中,被母亲这么一说,简直哭笑不得。

  “人死还能挑时候?”项弦在旁坐下,“来日我倒是想挑个好时候。”

  谢蕴淡淡道:“在开封没给萧先生闯祸罢?”

  “没有。”项弦看了萧琨一眼,带着威胁之意,显然警告他在自己母亲面前别乱说话。萧琨只觉好笑,不与他对视。

  “我给你带了点好东西。”项弦想起来了,从乾坤袋中掏出小包,展开,从里头倒出一把松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说,“这是昆仑山护园神兽,一只活了几千年的老貔貅分给我的,姆妈,这棵结子树,可是西王母亲自种的!”

  萧琨当即想起项弦拿到松子的那一夜,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他,珍而重之地分给了他一半,剩下的则小心收起,自己舍不得吃,一路上也捂着不愿拿出来,确实是为了留给父母。

  谢蕴带着笑意,看项弦小心地剥松子。项弦又说:“吃了定能延年益寿。”

  谢蕴说:“你爹都死了,我还延什么年?益什么寿?趁早与他去了也是正经。”

  “别这么说,”项弦生气道,“活着不好么?”

  谢蕴笑吟吟地说:“萧先生,你也来,见者有份,这厮素来会藏东西。”

  “他吃过了,”项弦解释道,“他向来是好东西不过夜,先享受了再说。”

  “没点礼数!”谢蕴笑着骂他道。

  项弦剥好松子后尽数递到母亲手中,又说:“我去守灵,你早点歇下罢,有什么话,明天再细说也是一样。”

  谢蕴答道:“去罢。”

  三更时,项弦将萧琨带到东厢房内,说:“你睡我房,其他厢房尚未收拾出来。”

  萧琨一路沉默,看着项弦的背影,知道他这几日夜间俱不能睡,便没有坚持,说:“行,你累了也歇会儿。咱们都是修行的人,心里都知道不差这几夜。”

  项弦笑了起来,拍拍萧琨的手臂,转身去灵堂。确实如此,驱魔师们都知道人死后,但凡是了无牵挂的,三魂七魄很快便将归入天地脉,回到世上这巨大的轮回中。万物流转,生生不息,死去与新生,乃是令世上常新的基础法则。

  哪怕有执念徘徊不去,亦很少在灵堂里头公然闹鬼,死都死了,搞得大家都不体面,何必呢?萧琨虽自小未承父母之爱,却也明白对儿女而言,生前尽孝,要远远比往生之后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厚葬来得重要。

  他忍不住开始细看项弦小时生活过的地方,只叹他们不能从小相识,否则那该是多快活的光景?

  当初项弦只在家里度过了童年,其后又每隔一年半载地回家小住,大多俱是十天半月为期,直到沈括死后,上京前在家中逗留近半年时间,预备去考科举。

  东厢房虽是卧室,房内却尽是藏书,书卷大多自三代以降,春秋诸国至唐末,俱是极为珍贵的古籍抄本,厚厚的字帖则摞成了大沓,搁在墙角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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