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父亲与他们说了汉武帝时卫霍的故事,兄长伯昭立刻昂然起身:“当今之世,匈奴复寇边塞,耿弇愿做当世卫青,他日再捣龙城!”
那时候耿广还不到十岁,他前面几个哥哥还没反应,他就也起身挥舞拳头说:“既然大兄要当卫青,那我就做霍去病!”
一时间众人哈哈大笑,耿弇喜欢这个小弟,更是笑他:“阿广,霍去病是要叫卫青舅父的,辈分错了!”
不,是兄长错了,耿广的志向,就是要像霍去病那样,盯着前辈的身影,效其英姿,然后超越他!
如今,耿广自觉踏出了这漫长征途的第一步,司马相如大人赋云“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不就是他正在做的事么?想来霍去病第一次带兵出塞,也是见到了相似的情形罢?
这种建功立业的兴奋心情,直到靠近居延才有所改变。
远征的前锋尽管是孤军深入,但他们其实并不孤独,在弱水右岸,赤黄色的夯土长城为大军阻挡猛烈的风沙,每隔十多里就屹立的烽燧,则如同站岗的哨兵,凝视着塞外的风吹草动,只可惜从新朝开始,这里的烽燧守备就已经名存实亡了,也难怪胡虏能长驱深入河西。
而长城的尽头,就是居延塞!
靠前的四个营开始减缓速度,耿广率众催马向他们靠拢,居延塞以南,是一片广袤的屯田区,自从霍去病夺取此地,汉武帝令人筑塞后,为了保证戍卒的衣食住行,便在此搞军屯——哪怕是河西张掖,粮食运到居延,代价也太过昂贵了,还是沿用晁错时就制定的屯田戍边方略最省钱省力。
于是驻军边戍守边耕种,自给自足,将绝境的戈壁,开发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居所,甚至还以愚公移山的坚持,将弱水和居延泽开出一条条小沟渠,使其贯通方圆数十里内,使得居延绿洲范围扩大了不少——虽然多出来的绿色主要是农作物。
然而今日魏军复至,却没有看到昔日边城晏闭,牛马布野的场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零落与残破。
本该洒下宿麦种子的农田,被匈奴人的马蹄踩得一片狼藉;庐舍遭到点燃焚毁,只剩下黑漆漆的残垣断壁;村舍一片寂静,别说牛马嘶鸣,连鸡叫狗吠都听不到半声!
至于人影?更是半个不见,既没有本地居民,斥候们也不曾窥到匈奴骑兵,亦或是被他们掳到居延来的上万河西居民!
没错,在匈奴右部遭到吴汉侧击,发现没办法一口气鲸吞河西后,右贤王便只能如过去每一次入塞般,大肆劫掠,主要是掠夺人丁……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到哪去了?
魏军散开呈雁形阵列向前索敌,因为害怕匈奴设伏,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直到推进到居延塞西部的附属障塞“甲渠塞”时,才终于见到了人。
死去的人,无辜的人。
他们静静地躺在甲渠中,犹如一道残酷的堤坝,鲜血染红了渠水,粗略清点,足足有二三千之众!更令人发指的是,其中主要是发生二色的老人!
耿广不记得什么扬名立万,什么功勋荣耀了,只知道自己的拳头,在那一瞬间猛地变硬!
第647章 我真的在拉扯了
和耿广的愤怒不同,当吴汉看到堆满老人、伤者尸骸的居延甲渠时,情绪竟无多少波动。
天下大乱这么些年,吴汉已经见过太多尸体了,甚至还有不少是他杀的——作为魏军中臭名昭著的“屠夫”,吴汉的部队以军纪差而出名,征战中原时都干了不少坏事。虽然不敢违令屠城,但在富庶的河北,进乡里抢个劫,再顺手劫个色,对方若是反抗,渔阳兵怒起杀人,抛尸荒野实属寻常。
这样的将军,当然不可能换个地方就变成老好人,仅仅是作战对象变了,屠刀对准异族而非本族罢了。
但就算最混账的魏军,也干不出将二三千老弱系绳屠杀的事来,而匈奴本就俗贱老弱,杀起异族老人来毫无心理障碍。
因为见的死人多了,吴汉只需要蹲在沟壑边,用刀鞘拨弄拨弄尸体,看看伤口的颜色,就能肯定地说道:“应是死于两日前。”
也就是说,两天前,匈奴人途经此地,大概是发现魏军紧追不舍,他们就将跟不上队伍的老弱集体屠戮,这才匆匆北行。
那么现在,匈奴右部主力跑到哪了?
吴汉站起身来,目光望向东北方,他们所在的位置“甲渠塞”,是居延都尉府下辖的一个侯官障塞,与乡平级,居延城还在十余里外。
先锋及斥候正在四处索敌,进入了居延城,然而匈奴人并未在此驻留,更没有利用城池与魏军交战的打算,竟毫不犹豫地抛弃,当吴汉纵马进入居延城中时,城中颇为寂寥空荡,只看到本地都尉、侯官的头颅在风中晃晃荡荡——他们几个月前被匈奴人杀害,首级砍下,挂在城门上,任由胡鹫和乌鸦啄食,早已风干。
居延都尉是窦友的故人,他颇为悲痛,但吴汉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只令人好生安葬。
吴汉在居延城中紧急召开作战会议:“据前锋蒙泽部回报,匈奴右贤王部带着近万所掠俘虏,已经粮食器物无数,正在居延城以北,殄(tiǎn)北塞处。”
听闻此言,偏将、校尉们颇为高兴:“殄北塞距此,只有半日行程,只要前锋咬住匈奴右部尾巴,主力便能在明日投入作战,叫胡人有来无回!”
然而协助吴汉出兵的武威太守窦友却有些犹豫,他谨慎地提出:“后将军,这也可能是胡虏的诡计,从白登之围起,匈奴便最喜欢示弱诱敌,使汉军深入后再回头聚击。”
匈奴人见利则进,不利则退,打一波团那是迫不得已,他们平日里就爱拉扯——第五伦在用兵手册里,就将匈奴人这种战法称之为“拉扯”。
在这招底下吃亏的人不乏少数,从马邑之谋后出塞作战败绩的公孙贺、李广,到从居延出发,被匈奴团团围住无奈投降的李陵,而送了最大一波的,还是李广利,这位汉武帝的小舅子被匈奴诱敌战术困住不止一次。
就近的来说,那位王莽寄予厚望的“吞胡将军”,不也是孤军杀入匈奴境内,遭到围攻全军覆没的么?
所以窦友劝众人谨慎,若是并州兵骑主力交待在这,河西就真完了。
然而吴汉却对众人说起一个故事。
“我当年在幽州逃避新朝追捕时,乌桓时常犯塞,渔阳与右北平最受其害。”
“渔阳郡守懦弱,乌桓每至,只以驱逐出境为务,却不敢深追,常言‘乌桓狡诈,出塞若遭其反击,恐士吏不得归来’,于是所谓保境安民,实则是远远护送乌桓人出境,一来二去,乌桓知其蠢弱,遂越发肆无忌惮,有时甚至深入数百里,到郡城下耍威风。”
“我当时与盖延同在渔阳郡要阳都尉,实在看不下去,遂介甲而起,与县中豪杰驰骋而出,追杀乌桓百余里,斩首虏近百,夺回了不少所掠财帛及人口,从那以后,乌桓人纵入塞,也不敢再接近要阳县。”
言罢,吴汉道:“匈奴与乌桓,皆戎狄也,有虎狼之心,若不打疼彼辈,纵然放胡虏离去,河西得数月安寝,等到明年入秋,匈奴必然再度犯塞!到时候居延孤悬域外,内外无援,今日甲渠惨状,必将重现!窦太守宗族皆在河西,是一劳永逸,让右贤王不敢窥边,还是年年月月受其袭扰,不得安寝?”
吴汉之言确实有理,这确实攸关河西士族的利益,窦友短暂缄默后应道:“河西兵愿随将军破胡!”
“善!”吴汉哈哈大笑,其实他才不关心河西死活呢!这场仗非打不可,只有一个原因:若让匈奴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带着上万掳获人口大摇大摆离开,日后他吴将军在边塞怎么抬得起头?
而就在这时,外头有斥候来报:“后将军,前锋蒙泽偏将,已将兵赶到殄北塞,正与匈奴后队接战!”
……
弱水下游河道多汊,宛如分出了一条条毛细血管,而居延也很像人的肺叶,分为东西两部分,当地人称为东湖和西湖。
居延主城就濒临东湖,以此为屏障,而西湖形如月生五日,也就是新月状,殄(tiǎn)北塞则像是被这新月抱在怀中的星星,鄣墙屹立在东、西两湖之间,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路。
然而这昔日御敌境外的障塞,如今却被匈奴人占据,面积不大的城头上尽是头戴尖粘毛的匈奴弓手,而城下才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鲜血染红了沙粒。这是右贤王安排在最后方的断后部队,当遭到进攻时,他们正试图在这座障塞设防,阻挡魏军,然而对方来势汹汹,城外的匈奴人下意识跑了,只剩下几百个倒霉蛋被困于障中。
偏将蒙泽匆匆带着三个营抵达此处后,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敌我尸骸,最后找到浑身沾满血星的下属,耿广正在指挥士卒劈砍胡杨木做梯子。
蒙泽走过去,劈头盖脸地呵斥道:“耿营正,吴将军与我还没下令,汝为何便不顾军纪,贸然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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