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儿听得云里雾里,杨老二却是眼冒泪花连连后退,好像一下子就接受了老羊头的说辞。
老羊头继续道:“没事儿老二,这俩人知道咱的秘密,你跟他们一起死就算是为守山规而死,到那边儿去,列祖列宗也能高看你一眼!你闭眼睛吧,爹对不起你!”
半天儿听出老羊头言语中的情真意切,也理解这些古老行当里的人对自身使命的认知远超文明社会的岗位职责,可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因为什么才会觉得只有杀人献祭才能保护山林。
第17章 看山人
烟越来越低,呛进嗓子刺痒难忍,温度也越来越高,烤得三人像是三只误入烤箱的母鸡。杨老二情绪崩溃,失神地蜷缩在角落等待死亡降临。半天儿和栓子却是心急如焚。
栓子沮丧地向后挪动,靠到石桌下,“想不到咱俩在喂龙窖里没被水淹死,咳……今天,咳……就要被火烧死了。师父,你说烤人肉好吃吗?咳咳……”
半天儿要骂,忽然看见他靠着的石桌并不是与地面一体的,而是一块大方石头。
他又抬起头看看庙顶的砖石结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兄弟,事到如今咱俩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拿这桌子把石柱撞倒!”
栓子领会作战意图,一激灵起身,马步沉腰,手指扒住石桌的缝隙,暴叫一声“呔”,径直将差不多二百斤重的大方石立起。而后半天儿上前,两人合力将石头扭动到石柱跟前。栓子双腿站稳,气沉丹田,单掌顶住方石上沿,用力一推。
方石迅猛倒向石柱,撞击之下石柱摇晃,抖落些许碎石。师徒二人眼中腾起喜悦,立刻重复动作。
反复两次撞击,花岗岩石柱折断,洞顶失去支撑向下塌沉。可不知是什么人用的什么方法,竟把地庙建造得十分结实,洞顶只是塌了一段距离便保持原样,没出现逃生之路不说,倒让更多烟涌进来。
氧气将尽,空气污浊,温度持续升高,加速体力消耗。半天儿咬住一口气,跟栓子再移动方石准备砸倒另外一根柱子,可过程中他用力过猛,一不小心吸入浓烟,伏地猛烈咳嗽,再也站不起来了。
栓子一边安慰师父挺住一边独自推动方石,倒着扁儿移向另一根石柱。杨老二见状从后面扑上,猴子抢食一样要把栓子放倒,栓子暴怒,回手抓住他,生生从后背扯到身前,手脚并用抛向对面墙壁。
这一岔子方石自动倒地,因为没有擎着的力气,从中间摔成两截。栓子急忙把它组装好,推向石柱,方石再断,石柱纹丝不动。
半天儿贴近地面,呼吸最后一层空气,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一阵咳嗽,几乎把肺吐出来。
目光里,栓子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拼命抓挠浓密的头发,身体也开始打晃。末了,他似乎想起什么,看了看石柱又看了看断石,咬牙将半截方石搂在身前,后退到头像附近,快跑两步,向前一挺,连同方石一同撞向石柱。
一声巨响中,石板、火星、烟尘一起落下,伴随着的还有裹夹浓厚水汽的新鲜空气。
半天儿顾不上其它,拼命呼吸,氧气荡涤体内的毒物,让他渐渐复苏。他艰难爬动,推开眼前的碎石,看到地庙已经完全塌成一个凹坑,石板倾斜插入,仿佛一个巨大火塘。
他从缝隙中挤出上半身,急切地搜寻栓子身影,不忍回想刚才的画面——这种撞击无异于是把自己放在塌落的核心,估计凶多吉少了。
悲痛中,一个硬物顶住他脑袋,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诅咒似的语调,“妈了逼的,命还真大。”
他翻身,看到老羊头阴鸷的脸。那一瞬间,他确信只有死亡才能阻止这个疯狂的老东西,于是,用祈求的语气说:“杨大爷,别杀我。你不是不想干这个了吗?现在我帮你把地仙堂毁了,以后没有神了,你们都能金盆洗手。”
老羊头见他服软,没着急开枪,继续逼视着他宣泄心中未尽的怨恨,“都是你们这些外面人害得俺们山规不在,家破人亡!你们自以为是文明人,不信我说的话,逼得俺们家成了杀人犯。现在又装啥青天大老爷非得把这事儿整得谁都知道……”
半天儿一边听着一边惊恐后退,把双脚也从缝隙中抽出来。待老羊头越来越激动,几乎就要开枪时。他突然偏头避开枪管,抬起一脚用尽全身力气撩进老羊头裤裆,而后抓起手边的一把火炭,恨恨扬向老羊头的脸。
老羊头遭受两下暴击,踉跄后退。半天儿一股激劲将其扑倒,捡起石头对着太阳穴就是几下。
前面的故事讲过,半天儿虽然看上去文字彬彬毫无战力,但要真下决心整死谁的时候,手可黑着呢。
老迈的身躯终于抵挡不住年轻人的潜能。几下之后,老羊头头破血流,枪也脱了手,蜷缩在地上如同被宰的山羊。
半天儿捡起枪,用枪托继续砸,边砸边说:“我也是老行子里的人,也坚守着古老规矩。可我他妈从来不干损人利己的勾当,尤其是不伤无辜之人!你们可倒好,为了几块破石头,杀了那么多邻里乡亲!但凡你有点脑子都能想明白,本本分分看山比杀人祭祀更能保护这大山!”
老羊头狂笑不止,好像中邪了一样。半天儿几乎开枪,却见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股愤怒伴随着鼻涕眼泪喷薄而出,“放你妈的屁!好一个几块破石头!你以为俺们看山人是动不动就杀人的胡子?你杀我行,侮辱祖宗的名声不行!”他颤抖地伸出双手,油光铮亮的袖子退下,小臂和手上的骇人伤疤展露出来,“你刚来前儿不是问我这是咋整的吗?我就告诉你这是咋整的!”
看山人这个名字听起来普通,但绝不是指一种普通职业,而是一种跟斗爷同样古老的行当。
乍开始这个行子里的人都是兼职,是那些掘参的、打猎的等成年跟山里转悠的人自发在看山护林,目的很简单,就是防止山火毁了人参、猎物,免得害他们饿肚子。
后来,随着建筑工艺发展,木材普遍应用于房屋建造中,尤其是封建王朝的达官贵人不断大兴土木建造宫殿王陵,便在一些山深林密的地区诞生了伐木工这个职业。
东北地区四季分明的气候条件使得树木长势缓慢,材质密匝而坚韧,是上等的建筑材料,伐木工尤其多。他们通常在山把头的带领下于夏末入山选择林区,行话叫开山场,选定之后便筑建营地开始伐木,一伐就是一冬天。直到春节前夕,禁山之日到来,他们用人力或者马匹借山势将木材运到河边储存。待转年积雪消融,河冰解封,河水暴涨,他们再将木材扎成木排,利用水系运到山外各地。
但有一点,东北地区自古都是少数民族的聚居地,虽然一些汉族王朝在东北设置了管理部门,但汉人只活动于城镇地区,很少敢涉足少数民族领地。地方官员为了得到木材,不得已设置了看山人这个头衔,雇佣那些对大山和少数民族熟稔的猎户或采参人专职看山,一方面与少数民族斡旋,另一方面防止有人偷木头,同时防止山火或者其他意外事件发生。用现代的话来讲,那时的看山人既是外交官、又是消防员,还兼顾警察职能。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清朝时期,兴起于白山黑水的凶悍满人族群挥师入关,入主中原,将关外定为龙兴之地,一草一木都写上了爱新觉罗的姓氏,动则砍头。那时看山的主体是清兵,寻常百姓在山里走,人家问你干啥的,你哪怕迟疑一下,格杀勿论。但清兵能防贼防盗,能防止人野外用火,却不能防止自然山火。古人迷信,认为山火是老天爷或者山神爷动怒,于是就雇佣看山人设置庙宇,按照山规按时祭拜。看山人某种程度上又具备了祭司的职能。
随着清末朝廷走向衰落,老毛子霸占山林,将成片的松木盗伐运出,看山人自发组成看山营,跟胡子、乡绅、手艺人及清军散兵一起展开了抗击俄军的保卫家园战争。那时的看山人成了爱国志士。
没几年日本鬼子来了。狂妄自大的小鬼子认为自己有能力将中国纳入自己的版图,所以在东北期间,一直把除人以外的东西当成是自己家的东西。他们砍伐成材的林子建造房屋修建铁路,又将未成材的林子按照年龄段化成区域,待成材之后才陆续开采。看山人在威逼利诱之下转而为他们看山,略带一些汉奸属性。
最后是建国后,大小兴安岭作为国家重要的木材产地终于有了科学的、统一的管理,有经验的看山人转变成护林员,照看林场。看山人成为体制内的一种职业。
几次大的职能转变几乎都给看山人带来了灭顶之灾,而老羊头一家从祖上一直传承到今天,没有死于蛮夷之族,没有死于清军欺压,也没有死于战争,更没有死于随时会发生意外的古老山林,可见其凡俗之下的不凡之处。
倘若非要说出不凡在哪里,一定不是他们家有武功秘籍,而是整个封建王朝时期老杨家负责看守的区域从没发生过一起火灾。唯一的一次,就是三十年前那场山火,那已是法治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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