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的野兽皮毛不厚,也没什么肉,屯子里就得歇猎。其余的时节打小围,三五个老猎人一伙,拎个棒子就可以去打海狍子。关外形容“多”,习惯说成“海了”,山里的狍子极多,因此也叫海狍子。要么带上弓箭、鸟铳,进老林子射猎,由于鸟铳打不了多远,全凭放狗撵山,一群猎狗中有一只头狗,嗅觉灵敏,力大而勇猛。头狗发现野兽时便大声吠叫,称之为“开哐”,一众猎狗跟随头狗追赶野兽,形成合围之势,等猎人赶上来再射箭放铳。因此打围的猎人对猎狗极为看重,有些光棍甚至和自己的猎狗睡一个炕头,打到猎物割下肉来也得先给狗吃。
大腮帮子从此入了围帮,一开始老把头不让他摸枪,别的猎人打中野物,他跑去捡回来,先把翻山越岭的脚力练出来。山里吃喝不愁,山鸡、野兔、鹌鹑、禾花雀,再加上榛蘑、山木耳、冬笋,想吃多少有多少。他正是长身子的岁数,整天吃饱喝足了,就翻山上树闪转腾挪,身子越长越结实。一来二去,铁腿索爷也瞧出大腮帮子是吃这碗饭的料,这孩子为人耿直仗义、心地仁善、知恩图报,便将一身本领悉心传授,教他射箭放铳,追踪兽迹。大腮帮子跟着索爷练就了一手好枪法,追踪兽迹比放枪更难,有经验的猎人能通过兽踪判断出是什么野兽,通过鹿踪能判断出母鹿有没有胎。有些野兽在逃跑之时极为狡猾,走着走着忽又绕回原路,还有的野兽为了掩盖踪迹,故意下河螳水,追踪兽迹的猎人会根据不同状况,选择不同的追踪方法。大腮帮子没给索爷丢脸,花了心思,下了功夫,能耐一天比一天大,很快就在围帮站住了脚,围帮的猎户都说索爷收了个好徒弟。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只说这一天,索爷上山打到不少野物,回家整了几个菜,坐在炕头上自斟自饮。本来挺高兴,喝着喝着心头事起,又开始唉声叹气。大腮帮子在屯子里住了一年多,知道师父的心思。他师父家里是老两口加一姑娘,姑娘岁数与大腮帮子相仿。听闻师娘以前还生过三个儿子,可是不知为何相继天折,没一个养得住,虽说如今有大腮帮子与索爷情同父子,师父师娘都喜爱有加,可总归不是亲生的,不能为老把头传宗接代。就在最近,师娘又怀上个。师父心里头高兴,人这一辈子匆匆忙忙几十年,谁不想有个儿子继承香火?可又担心这个孩子跟前几个一样也保不住,正是为此烦闷。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晃到了师娘临盆的日子,屯子里的女人早帮忙请来接生的稳婆。可是师娘躺在炕上来回回折腾,怎么也生不下来,稳婆束手无策,提前准备的物件儿一样也没派上用场。铁脚索爷干着急没咒念,恨不能上房揭瓦,没办法,只好派大腮帮子赶紧去请“搬杆子的”来给瞧瞧。什么是搬杆子的呢?这一行在民间又叫“顶香火头的”,其实就是跳大神的。搬杆子的住处不远,也在这个屯子,平时什么也不干,全凭装神弄鬼混饭吃,听说索爷有急事找他,倒是一刻也没耽误,穿得花里胡哨,匆匆忙忙来到索爷家中,在院子中间摆一个供桌,桌上放上香炉,中间插三炷香,让索爷摆上酒肉、布匹,望空叨叨了一通,又是往外喷水,又是往天上扔纸钱,房前屋后折腾了半天,这才告诉老把头说:“我已经让胡黄两家各派一路报马前去查明了此事,只因你这辈子杀生太多,注定一门无后,而今这个孩子犯了断桥关,只怕生不下来!”
索爷一听这话害怕了,“打猎的杀生也无非是为了一家老小有口饭吃,你也知道围帮打猎最讲规矩,咱可没干过一件坏规矩的事啊!求您无论如何给想个办法,留下我老索家这一脉香火。”
搬杆子的早就料到索爷会这么说,嘴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转身进屋转了几圈,在几处阴暗的角落稍作停留,嘴里头嘀嘀咕咕,好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说话,折腾了一圈,又坐在炕上盘腿闭目一番指算,屋里的人全都屏住呼吸,大儿不敢出上一口。搬杆子的突然睁开双眼,对一直跟在旁边的索爷说了一句:“快去准备钱吧!”
铁腿索爷不敢怠慢,翻箱倒柜把这些年攒下的几张熊皮全翻出来,再加上封在坛子中的鹿胎,这可都是他压箱底儿的好东西,一股脑儿全当成供奉交给了搬杆子的。
搬杆子的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出来再次布置香案,把索爷给的东西一件一件码放在香案上,自己披挂上身花花绿绿的宽袍,头戴绣满了日月星辰的五彩法帽,一手持法鼓,一手持五色令旗,又在屋里一通连蹦带跳,如同在调遣千军万马,口中念诵法咒:“头顶八方琉璃瓦,脚踏四海紫金砖;左手拿着文王鼓,声声如雷响震天;右手握着武王旗,合在一处引魂幡!金香炉、银香烟,撇了海碗升香烟;青头鬼、鬼头兵,胡黄常蟒带鬼王;三道狼牙三道关,打鼓烧香请神仙!”
大腮帮子在一旁看得懵腾转向,他爹就是持宝道士,请神驱鬼、贴符招魂的勾当没少干,纵然跟搬杆子的不是一个路数,可总是殊途同归,这么折腾当真管用吗?师娘待他如同亲生儿子一般,眼下看见师娘遭罪,大腮帮子心里头无比难受。
这场法事一直做到天黑,子时一过,搬杆子的用柳木、符纸扎了个人形替身,又以朱砂在纸人背后写了一长串符咒。紧接着打开大门,在屋里走阴阳步,拿出七根香摆出“七马破关阵”,冲门外的夜空奉请“北斗星君”。接下来拿出一只没有花色的素碗,倒入半碗清水,盖上红布,交给索爷说已得仙药,让他先给老婆灌下去,才能继续施法。索爷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素碗,偷偷掀开红布,低头一看哪有什么药?分明还是先前的半碗清水,只不过碗底多了一张黄纸叠的小元宝,将信将疑却不敢多问。索爷进里屋灌完了“仙药”,搬杆子的又让大腮帮子打来一盆清水,拿红纸折成一艘纸船放入盆中,再将扎好的小纸人放在船上,口诵秘咒,伸出剑指着纸人连戳几下,如同凭空画符,随即眯起双眼,哼哼中唧半说半唱:“有个小孩往前走,一条大河把他拦,孩童正要把桥上,桥塌坠地过河难,要问这是为何事?犯了阴阳断桥关,我把鲁班请下山,斧头锯子带得全,锛子锛来刨子圆,上面拴着八根弦,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砍的砍、安的安,不用几时桥修完,从此不犯这道关!”念完了这几句口诀,搬杆子的突然双目因睁,大喝声“来吧,上路!”再看浮在水盆中的纸人纸船,竟然哗的一下着起火来,眨眼烧成了灰烬。索爷在旁边看了半天看不出门道,以为搬杆子的真有神通,越发信服。大腮帮子倒是明白这些个江湖伎俩,纸船早就抹上了磷粉,稍加摩挲,过不了多久就能起火。再看搬杆子的把半盆水泼到门外,转身对一旁的索爷说道:“你瞅着吧,差不多了。”
左等右等,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大腮帮子的师娘还是生不下来,躺在炕头大汗淋漓、要死要活,急得铁腿索爷直在屋外转圈。大腮帮子心急如焚,却也是干着急,又帮不上别的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在门口来回溜达,霓什哈也不知所措地跟着他转。当时乌云密布、遮天闭月,屋门口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后半夜起了风,乌云被风吹开一道口子,大腮帮子无意当中一回头,见一抹月光照在两扇木门上,门上一左一右贴了两位神将的画像,两员神将生得豹头环眼、满面虬须、双眉朝天,披挂五彩胄甲,手持桃木剑,左边的是神茶,威武庄严,右边的叫郁垒,从容淡定,俗称“门神老爷”。关内的住家,不论富户巨室,还是寻常百姓,为了消灾免祸、驱鬼辟邪,过年的时候大多要贴门神,这个风俗由来已久。黑瞎子沟的风俗不同于关内,以前没有贴门神的,后来闯关东的人多了,才将这个习俗带到关外。铁腿索爷也是赶集的时候,捎了两张门神的年画,并不知道画中神将是谁,只是觉得门口有这两张彩画,瞅上去挺威风,很多年不曾换过,虽然纸张早已泛黄褪色,但是图案仍然清晰可见。
大腮帮子祖辈全是住庙的持宝道士,他也是庙里生庙里长,虽然未得传授,听的见的却也不少,平日里出来进去没太留意,此时在月光下看到两个门神,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相传神茶和郁垒是一对兄弟,最擅长捉鬼,常立于度朔山上的桃树下审视百鬼,找出祸害百姓的恶鬼就逮来喂虎,因此备受世人敬仰,不过有两员神将守在门口,投胎的如何能够进来?他心念动,一声不响地走进屋里,拿了搬杆子的朱砂笔,回到门口,在门神的脸上连画几笔,遮住了神茶、郁垒的双目。不知是搬杆子的神通了得,还是大腮帮子这个法子有用,反正过了不大一会儿,里屋就传出了孩子落地的啼哭之声,围帮把头铁腿索爷得了个儿子,更对搬杆子的称谢不已,因为是最小的孩子,按当地的习惯叫老疙瘩,取了个小名“塔什哈”。
3
大腮帮子从十来岁就跟在铁腿索爷身边上山打猎,光阴似箭、斗转星移,一晃过了十来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大腮帮子凭着为人稳重仁厚,枪杆子直溜,也就是枪法准,一来二去在围帮中站住了脚。当地猎户提起大腮帮子,没有不挑大拇指的,都知道他擅长追踪兽迹,会学野鸡飞龙的鸣叫,还会拿桦木皮做成号角呦呦吹动、声如鹿鸣,以此引来密林深处的糜鹿,猎取鹿茸。这些年大腮帮子从不提起老家旧事,他立定了心思,为了报答师恩,一定等到塔什哈长大成人,自己才回关内寻亲,每当夜深无眠之时,想起以前的事情,真恍如隔世一般,爹娘姊妹,竟似前世的亲缘。老把头年事已高,头发胡子都白了,早有封枪之意,无奈一帮兄弟等着吃饭,至今脱不了身。不是老把头有私心,除了大腮帮子,屯子中的确找不出另一个可以挑大梁的猎户了,有心让大腮帮子当把头,又怕他这个外来的难以服众,就想把闺女霓什哈许给他,招他上门入赘。在旧社会来说,这叫“倒插门儿”,除非穷得活不下去,而且无家可归,否则没人愿意入赘。因为例插门儿叫人瞧不起,有了孩子要跟人家的姓,给祖宗丢脸。大腮帮子可不这么想,一来为了报老把头的再造之恩,当牛做马也不在乎,二来这个妹妹待自己也不生分,赶上这么乱的世道,有个家可比什么都强。霓什哈这个姑娘整天和大腮帮子在一张桌上吃饭,一口水缸里喝水,低头不见抬头见,姑娘早就隐隐约约有这么个想法,如今爹娘做主,对自己来说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归宿。于是选良辰择吉日,一对年轻人欢欢喜喜成了亲,全屯子的猎户都来喝喜酒,自是免不了一番热闹。借着酒宴,索爷将把头的位子传给了大腮帮子,众猎户没一个不服的,人人举杯相贺。一个姑爷半个儿,两家人成了一家人,打从这儿起,大腮帮子算是享福了,霓什哈贤良淑德,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老话儿说“在家由父,出嫁从夫”,每次外出打猎回来,媳妇儿已经把热乎乎的饭菜做好了,再没让他穿过带窟窿眼儿的衣服。大腮帮子也知道疼媳妇儿,打到上等皮货换了钱,不是给媳妇儿扯块布料做衣服,就是买些媳妇儿爱吃的点心,手头宽裕了再买点胭脂水粉,给媳妇儿打扮打扮,两口子过得恩恩爱爱,更是将老丈杆子当成亲爹来孝敬。从师父变老丈人,索爷老两口看着他们的日子过得如意,也是乐在心头,常常感叹:“托山神爷的福,自打捡了这孩子回来,日子越过越顺,不仅生下了传宗接代的儿子,女儿也有了归宿。”日月如梭,这几年大腮帮子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塔什哈也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可一点都不假,塔什哈出生在这样的猎户人家,光是看也看会了,打围、套猎都是一把好手,颇有老把头当年的风采,整天跟在大腮帮子屁股后头寸步不离。大腮帮子深知塔什哈是媳妇儿一家人的心尖子,所以对塔什哈格外关照,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全紧着塔什哈。他自己挺知足,没想过大富大贵,凭本事当上了围帮的把头,在黑瞎子沟打猎为生,有口饱饭吃,将来再生个一儿半女,这日子就说得过去了,此时才和媳妇合计去关内寻母一事,然而时局动荡,想要平安度日,却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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