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斗想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他重重敲门,“妈!别闹了行么?!”兰芝的声音带着点喜剧色彩,“早点休息,培养培养感情。”八斗急得要撞门。背后,燕玲的声音传过来,“动静小一点,别吓着孩子。”
八斗转过身,嗫嚅着,说你别听她瞎说,老太太一阵一阵的,魔怔。一时之间,小房间内只剩三个人。孩子躺在床上,歪头看着两个大人,时不时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他是观众,他俩是演员,正在演出一幕哑剧。手机响,八斗慌慌张张从裤袋摸出来。是李骐打来的。他怔了两秒,脑中各种想法交战得厉害,终于,还是摁断了来电,并迅速文字回复:“在东北,我妈被隔离了。回头联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静悄悄地。东北的夜,比北京更安静。窗外冷风吹过,打着哨音,催魂似的。孩子睡着了,燕玲坐在旁边叠衣服,龚八斗站在距离娘俩两米开外望着,进退失据。孩子安睡,他实在不好破门而出。
燕玲忙着手里的活儿,没看他,“坐吧。”
行了。有这句话就解放了。八斗往前挪了两步,孩子的体积在他眼里放大了。他不自觉笑。
燕玲抬头,他又连忙收敛笑容,解释般说:“可爱。”
“想看就靠近点,别出声。”她再给指令。金科玉律。必须遵守。这可是个大福利,龚八斗忙不迭凑到跟前,蹲在床边瞅儿子。
这小子睡得酣甜。
那眉毛,那眼睛,那嘴巴,那鼻子,那额头,那藕节一般的胳膊、腿,肉津津的手和脚……一切都那么完美。呵,造物的神奇!八斗忽然为自己能生出这么个好儿子骄傲。手下意识伸出去,却被燕玲轻声喝止,“别动,有细菌。”他只好收回,抱着两臂继续观望。
燕玲又问:“你怎么睡?”
八斗连忙说不用管我,我打地铺就行。“地上多凉。”说着,燕玲便起身拿被褥,为他安置过夜的装备。八斗打心眼里感动了。是啊!燕燕姐总是为他着想,更何况,现在他们又有了个孩子。这是实打实的,无法回避的,快乐的结晶。一瞬之间,他感觉自己过去对燕玲似乎过于苛刻。说白了,燕燕姐有什么不好呢,她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只要有她的地方,一切总是被安顿得井井有条。她最适合当某个家庭的女主人,也最能把原本不那么像家的地方变得像家。她就是传统伦理价值体系认可的那种女人,持家,贤惠。要说不妥,恐怕也只能说读书和一系列错误的选择蹉跎了她。八斗想起三元那句话,她说张燕玲这朵花,终究是开得太晚了。过去,他们把燕玲比作菊花,秋天开。现在看,应该属于冬天开了。临寒独自开,为有暗香来。这孩子就是她的暗香。
龚八斗胡思乱想着,愧疚之心愈炽,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不起。”
燕玲木木然看着他,停了两秒才说:“你没错。”
八斗快速地,“我没错,你也没错,但加到一起……”燕玲没让他说下去,压着嗓子横拦,“我儿子不是错误答案。”八斗连忙顺着,“是,当然不是,咱儿子是满分答案。”
燕玲不吭声儿。
八斗继续,“燕玲,”他开始叫她大名了,“我相信,某个时刻,你,还有我,对彼此,都是真诚的。”
燕玲苦笑,“是真诚的。但有些东西,没办法放置到现实生活中。”她看着桌台上的干巴了的半个苹果,“就好像这东西,切开了,就氧化了,腐败了。”
“不是这样……”八斗的反驳很孱弱。纯出于礼貌。
燕玲轻柔地,“没关系,我早看淡了,”头微微昂起,“人与人之间,不能求全责备,因为你带给别人的也不全是美好。那别人带给你的,有美好,有不美好,正常。”长舒一口气,“只要某些瞬间是美好的,就可以了。也许很多年以后,这些 moment 还是值得回忆的。”长长的顿号,“记住它。”
送到眼前的这碗“鸡汤”,八斗毫不犹豫喝了。但他多少又觉得,张燕玲的淡然或许有表演的成分。她要真那么不争不抢,还来要什么户口呢。八斗微笑着,“燕燕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又改回燕燕姐了。
燕玲说什么问题。
八斗假作思考状,“当初,你怎么会刚好住进我们小区。”
燕玲脱口而出,“房租便宜,刚好也有房源。”
“是一笑建议的么。”
“跟她没关系。”
八斗不知道怎么问下去了。张燕玲严防死守。他就是再怎么问,也撬不出半句真话来。燕玲冷笑,“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奔着你去的,然后是一笑的阴谋。我们结了一张网,就等你这只小蛾子了?”
八斗连忙说不是那个意思。
燕玲又说:“谁能料到会封小区?”
八斗心中的迷雾瞬间被刺破了。是啊,就算处心积虑,没有大流行病的助攻,所有的故事,终究不会发生。天意。只能说是天意。八斗忧惧着。燕玲又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八斗连忙说不是的。燕玲随即挑衅般,“对不起,是我说得直白了。”八斗说没有的事。
燕玲惨然地,“那该怎么说?你看得上我?所以才三番五次拒绝我?是吗?你喜欢年轻的,漂亮的,可以理解,男人都这样,你不用做那个例外。”
八斗支支吾吾,不成词句。
燕玲正对眼前的男人,“斗,我太了解你了,你其实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可正因为你善良,怕伤害这个伤害那个,所以你尤其害怕承诺。因为你知道自己做不到。你现在觉得对不起我,不能跟我过一辈子,所以只能逃开。”停顿一下,“真的,到此为止,你的心结也该打开了。我不用你负责,你不用愧疚,孩子我带,你还是自由的。出了这个门,咱们各过各的日子。”
八斗急得摆手,“不不不,燕,别这样……”低头看孩子,“这永远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的三个字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心颤。是啊!这就意味着,因为这个生命桥,他跟眼前这个女人有了永恒的连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永远永远。
“你放心,”燕玲站起来随手收拾桌子上的杂物,居高临下看他,“我不会影响你未来的生活,儿子也不会。我不会泄露儿子的身份。这就是个没爸的孩子。”
“我是他爸爸!”当爸爸上瘾。这个他不能答应。
“不,”燕玲分析,“过些天,出了这个屋,咱就断得干干净净。”
“你意思是,我看不到孩子了?”
“可以看,”燕玲面无表情,“但以另一种身份,你是孩子的叔叔。”
好家伙。降了一级。他不舒服。电光火石间,三元和兰芝的提议在八斗脑中闪了一下。或者,干脆他跟燕玲结婚,他当名正言顺的爸爸。哦不,他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爸爸呀!让爸爸成叔叔,多么滑稽、可笑、无聊!愤怒的八斗刚要申辩。
燕玲抢在前头,“这也是对你的保护。”
八斗声音都大了,“我不需要这种保护!”孩子翻了个身,燕玲连忙打“嘘”的手势。八斗只好压低声音,激动还是一样激动,“燕,要不,我妈的提议,咱们考虑考虑。”这下轮到张燕玲诧异了,她像见了鬼似的看着八斗,但不慌,“不需要你的怜悯。”
“这不叫怜悯,婚姻本来不就是一场合作么。”他委屈。
燕玲深呼吸,直面,一股节一股节道:“听好了,我要找的是,他爱我,就像我爱他一样,他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他一样,他尊重我,就像我尊重他一样,的人。”
“我需要你呀!”他只好蛮不讲理。
“你不需要,”燕玲保持冷静,“你需要一个对你事业有帮助,对你的家庭有帮助,带出去有范儿,能够帮你立足,往上走,出人头地的人。”恐怖的静音,“我不是。”
八斗陡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小了。行,他市侩,他拜高踩低,他眼睛长在头顶上。可是,谁又不是呢。一笑不是?屈梦不是?三元不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本来不就是趋利避害的么。干吗把自己说得那么崇高。结婚不是扶贫。更关键是,他现在冲冠一怒有了扶贫的心。她还在这儿矫情起来了。
不不不,他不甘心。她一定是装的。
八斗快速地,“要不这样,我们离开北京,到一个二线城市去,没人认识,没人知道,一切从头开始,就我们一家三口。”当然,这原本只是个激动之下的提议,然而,“一家三口”四个字冒出来的时候。龚八斗不由得有些当真了。这么多年,他始终混在北京,始终在追逐成功的大理想和“一家三口”的小期待之间摇摆。他看看床上的孩子,又看看燕玲,呵呵,小期待不是已经既成事实么。他为什么就不能欣然接受呢。
“行了,休息吧。”她不想说下去了。
八斗说我说真的。燕玲推开他,眼神定定地,“不要在封闭的环境中做任何决定,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出去了,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你就不会那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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