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开的肩膀颓然地垮下去,他多么希望对方的回答是恨。因为爱的反面并不是恨,而是漠然。可事实是,陆什连恨也不愿给他。
胃里刀割似的灼痛已无比剧烈,就像有千万根银针在不断扎刺着那个脆弱的器官,贺开缓慢地端起下一杯酒喝掉,自虐般任由痛楚愈演愈烈。第七个空酒杯倒扣在手边,他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发抖,只觉得头脑无比沉重,只好双手掩面支撑着额头的重量。
一时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陆什打破了沉默:“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贺开声音沙哑地说:“你问。”
“我上高中的时候,你工作很忙。”陆什把玩着一个酒杯,指尖沿着杯口缓慢地划过一圈,挂上了一颗晶莹的酒液,“但似乎也不该忙成那样,我只是,有点疑惑。”
贺开撑着额头,桌布上的花纹在眼中扭曲变形,他说:“那段时间,确实是工作上一个重要的阶段,应酬和项目很多,很忙。”
“可那不是主要原因。”陆什替他补上了下面的话。
贺开用手肘撑着桌面,掌心掩住脸,传出来的声音闷而轻:“我不敢去见你。那个时候,你特意报考了很远的高中,迫不及待想要远离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怎么与叛逆期小孩相处。”
陆什把玩酒杯的手指停了一下,他问:“我很叛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开觉得又冷又热,呼出的气体滚烫,身上却在发抖。脑子无比沉重,里面的浆糊搅成一团,他艰难地物色着合适的词汇,“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交流过,你不愿和我说话,而那个年纪的小孩普遍是厌烦家长管教的,我……我没有自信当好一个家长……尤其是在我认为你恨我的时候,所以我想,就算当一个不管不顾只打钱的家长,也好过当一个失败的、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家长。”
胃痛突然变得尖锐,喉口泛起淡淡的血腥味,贺开眼前发黑,身侧的手用力掐紧了椅子的扶手,等眼前恢复清明,他声音虚软地继续说道,“……你告诉我考了第一名,问我能不能去开家长会。我打电话给班主任询问了家长会的流程,班主任在电话里说,你平时不苟言笑,但最近却特别开心。你是因为考了第一名所以开心,我似乎不应该在你开心的时候跑到你面前去招你烦……考虑了很久,我没有去开家长会。”
“那天我在你学校外面,想着等家长会结束,带你去吃顿饭,聊聊天。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怎么想的,我忘记了,总归是……第一步没有迈出去,后面的所有都迈不出去了。”
陆什安静地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只道:“是这样么,我知道了。”
他轻声又说:“如果,我是因为你要来开家长会,所以特别开心呢?”
贺开掩着脸,低低地闷笑出声,灼烫的呼吸喷洒在手心。喉咙发痒,他拿过纸巾掩唇剧烈咳嗽了一阵,瞥见纸巾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不动声色地捏成一团丢进脚下的垃圾桶,又喝了一杯凉酒。
冰凉的酒液流过灼痛的喉口和气管,带来了短短几秒钟的舒适。他说:“能别分手吗。”
“我知道我做得很糟糕,不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男朋友。我会改,只要你给我机会。”他说,“你去国外,我每周去找你,不做别的,就吃饭,聊天。你不愿意理我,不愿意回我消息,都没关系,但是别分手。”
“你说过不喜欢我用谈判的语气和你说话,我不是在谈判,也不是商量,我是在求你。别分手,可以吗。”
陆什问:“理由呢?”
贺开说:“我爱你。”
陆什很轻地叹了口气,说:“可是,我高考结束那天晚上,你把我叫到包间外面,说了好长的一段话,分析状况,权衡利弊,循循善诱,要求我和你交往。你说的那么一大串话里,也没有任何一个词是关于喜欢我啊。”
贺开浑身一颤——对方知道了。
这场恋爱的开始,不是出于喜欢,而是出于可笑的嫉妒和占有欲——他不能接受他养大的孩子渐行渐远,他想把他重新赢回来,他要占据他身边最亲密的身份。
于是他迈出了这一步,冲动的一步,丧失理智的一步,可他不后悔。
陆什看着他,眼神清淡,却又洞察一切,他在那目光下狼狈得无所遁形。
“那是……一开始。”贺开无力地辩解,“后来,后来……”
他着急地想解释,喉口却又传来瘙痒,他偏过头去重重呛咳了几声,不出意外又在纸巾上看到了血迹。他用力抹了抹嘴唇,确保没有留下红色,再次把染血的纸巾团好丢入垃圾桶。
他把椅子拉近,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手指,他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做出解释。
可是从哪里开始解释呢?
是那管消炎药膏,还是那次在云霓山。
一开始他想的很简单,先凑合着谈恋爱,实在磨合不了那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不能把陆什推得更远。他几乎都快放弃了,可那管消炎药膏出现了,身份的转变原来不难。
于是之后的两年,一切都顺理成章——这是他的初恋,与他最重要的人。这是一份他投入了全部精力与情感的恋爱,时间越长,他就陷得越深。
“我……”身体滚烫,头晕目眩,组织语言是如此艰难,贺开只好重复着这三个字,“我爱你。”
陆什不含情绪地看着他。
贺开紧紧抓着他的手,低着头缓慢地说:“你最喜欢的蔬菜是白丝瓜,最讨厌胡萝卜,喜欢苹果、脆的桃子和李子,讨厌一切软的水果比如香蕉。你喜欢喝纯苦的咖啡,讨厌咖啡里有牛奶,哪怕是一点都不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绝望又难过。
“你喜欢喝冰镇的柠檬红茶,会自己做很多放冰箱里。喝了后你又会有负罪感,因为你觉得不太养生,于是你又会捏着鼻子去喝碗姜汤,即使你特别讨厌姜的味道。”
“你喜欢黑色的小猫,白色的小狗。”
“你不喜欢用手机壳,也不喜欢贴膜,你觉得贴膜的人特别磨磨唧唧。”
“你最喜欢的季节是秋天,因为你爱爬的那座山,秋天会有红色枫叶。你用枫叶做了书签。”
贺开轻声又艰难地说着,细数着他年轻爱人的习惯与喜好,一条又一条。
他嗓音沙哑,声音低弱,手心滚烫。
“你喜欢周六在家里拉上窗帘,看恐怖片。”
“你喜欢看公园里的老头子们下象棋。”
“你喜欢……”
我动机不纯,但我爱你。我卑鄙又嫉妒,但我爱你。
陆什出声打断:“好了。”
贺开惨然一笑,眼前渐渐凝结起一层雾气,他低着头,几不可闻地再次说:“能别分手吗。”
陆什慢慢地从他手里抽回指尖,声音冷淡:“可是,我回想起这两年,只觉得一切都糟透了。”
贺开只感觉心脏被重重捅了一刀,眼角的雾气终究是泛滥开来,他偏过头去,状若不经意地用手指抹去那抹湿意,又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液:“我对你有……生理性的依赖,你知道吗?”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亲密接触的渴望像春草般生长。拥抱能维持三天,亲吻是一周,做爱是半个月。时间一过,他就会全身难受,做任何事都集中不了注意力。
陆什平静地说:“知道。”
贺开用力睁着眼睛盯着酒杯,可还是有一颗漏网之鱼从眼角滑落至下颌,又掉入酒杯,溅出啪嗒一声,他紧咬牙关,低低地说:“那你知道……我爱你。”
他屏住呼吸,一颗心被紧紧攥住,在几秒钟的沉默里他死去又活过来无数次,等待着那个答案。
“知道。”
波澜不惊的两个字,贺开还没来得及绝处逢生,接下来的一句话再次将他打入冰窖。
“可我不相信。”
原来被刺伤过无数次的心脏还是会疼,而且疼得如此剧烈。他的爱情被干净利落地否认,对方毫不留情,毫无眷恋。
陆什站起身来,拿起一旁的外套,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时间不早了,我帮您联系司机么?”
贺开僵坐着不动弹,目光所及处,青年坐过的位置与来之前并无任何不同,只是多了两个空酒杯。就像这两年多的时间,雁过不留痕。
他全身都在剧痛,胃里尤甚,就像吞了一千根银针,胃被一下又一下不停切割穿刺,鲜血淋漓。再痛一点吧,反正也不会比这更痛了,他想着,又端起了一杯酒。
陆什站在他身边,垂眸看着他:“别喝了。”
贺开已听不太清,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头痛欲裂,额头滚烫,只是动作机械地将酒杯递到嘴边。
“贺先生。”
贺开将空掉的酒杯推开,又拿起了下一杯,他几近无声地说:“让我……喝醉……我难受……”
陆什握住他的手腕,沉声道:“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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