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战事停歇了,他的世界却开始兵荒马乱。
他不顾一切地朝那个方向奔去,拼命拨开拥挤的人群。而她垂首站在中央,无声承受着周遭所有的指点。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低下头来,和她挨得极近,替她挡去无数不堪的眼光,抬起颤抖的手扣好了她前襟衣领。
一滴泪措不及防砸在他手背上,他的心猛然疼痛起来,一阵一阵,难以呼吸。
“无晦……”
慕怀清伸手推开了他,自己也借势后退一步,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她环视一圈,周遭看戏的,有普通百姓,有富贵商人,也有刚散衙的官员,他们齐齐围着她,像是围着一个戏台,观看这场以她为主演的戏。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戏台上的白素贞,嘈杂的声音不停旋转、旋转,犹如金钵沉重地压在她头上,企图碾碎她的脊梁。
人人都是法海,人人都是判官,而她是那个跨越规则的人,是那个不自量力的人,是那个为天理所不容的人,是那个……不想被世俗淹没的人。
天边落下了一个太阳,她的人生落下了一场梦。
103
第103章
◎审判◎
金殿之上,气氛压抑。周綦按着一边的太阳穴,头痛不已。
“宣慕——”周綦说到一半,隐忍着怒火改口道,“宣顾青筠进殿。”
宦官掐着嗓子传唤,一名女子踩着晨曦走进殿中。
她衣着素净的青色衣裙,一根木簪半挽着发髻,下颌角轮廓分明,红唇紧紧抿着,鼻梁挺直,俊眉修目,眸光坚毅,身形比一般女子高挑,一举一动透露着不凡的气度。
周綦自她进殿的那一刻便恍了神。
“民妇顾青筠,拜见陛下。”
时隔七年,这是她第一次梳起发髻,穿上女装。即便知道接下来要面临什么,她也没有一丝胆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窃窃私语。周綦居高临下紧盯了她许久,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想不到啊,朕信赖已久的人,居然欺瞒于朕,将朕就这么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咬牙切齿,企图从她脸上找到什么变化,然而她只是平静地谢罪,又拜了一次。
“宣证人进殿。”周綦命令道。
片刻后,梁君行和赵知行步入殿中,前者心绪难言,失魂落魄,后者一夜未眠,精神恍惚。两人身后,还畏畏缩缩跟着一名妇人和一名少年。
赵知行知晓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吓呆了,一夜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步履虚浮走进殿后,目光便直直落在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上,连行礼都慢了两个胆怯的平民半拍。
周綦威严地对妇人道:“张氏,此女姓甚名谁,与你是何关系?为何女扮男装混入官场?你又是如何认出她身份的?全都从实招来。”
张姨娘被这阵势吓坏了,她咽了咽口水,瞧了边上的女子一眼,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控诉道:“回陛下,她叫顾青筠,是民妇先夫顾若川的独女——”
“顾若川!”
“那个主张新政的顾若川?”
“她竟是罪臣之后!”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一时间,朝堂犹如一锅沸水。
张姨娘硬着头皮接着说:“先夫去后,民妇受先夫嘱托好生照顾着她,后来替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可谁能想到,这没心肝的白眼狼说跑就跑了,连民妇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后来四方打听,听说有人在京城看见她,不知怎的还做了官,就一路寻了过来,这才认出了她。”
梁君行忍无可忍,竟也忘了此刻是在大殿之上,怒声驳斥道:“好亲事?分明是你这个毒妇要把她卖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做妾,这才逼走了她!”
陆居澜心刺了一下,他遥遥注视着那道身影,那种心脏撕裂的感觉瞬间弥漫到四肢百骸。
周綦质问道:“梁瑾,你早知她身份,为何知情不报?”
梁君行辩解道:“陛下,微臣此前只觉得她和故人相像,并不知晓她的身份,数次询问未果,微臣便当真以为她是一位与故人面容相似的男子。还请陛下明察。”
若不撇清和她的关系,只怕此生仕途难保,梁君行还不想就这样断送自己的一生。
周綦又问:“赵卿,你们家当初是如何认下的她,你也对她的身份不知情吗?”
赵知行从她身上收回目光,答道:“回陛下,二弟当初的确持有家父的信物,对家父的往事也都知情,因此并未怀疑过她。二弟虽欺瞒在先,但从未做过害人之事,还请陛下原谅她的过错,对她从轻发落。”
安静垂首的女子眼神有了一丝波澜。
周綦的目光最后落在陆居澜身上:“陆卿,你与她关系最好,你要怎么解释?”
顾青筠抬眸看了陆居澜一眼,他也正在此时望了过来,只一眼,顾青筠便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一直沉默的她终于心慌了,抢在他之前开口道。
“陛下。民妇自知欺君有罪,陛下降罪于民妇一人即可,不必再一一询问他人,此事与梁瑾、与赵家、与陆云程,甚至与霍明澈,与曾经的所有同窗同僚都无关,他们皆是受我蒙骗。民妇对自己欺君的罪行供认不讳,还望陛下降罪。”
她念了长长一大段人,小心翼翼地将他藏在中间。无人知晓她胸腔里藏着的一颗心,此刻跳得何等厉害。
周綦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当即怒不可遏地指着她:“欺君罔上祸乱朝纲,你就不怕朕真将你砍了!”
她是上天送来的一颗棋子,砍了她,是他最好的选择,昭示天下女子妄图干政的下场,借势逼太后彻底还政。可他心底还在犹豫着什么,让他迟迟下不了那个决心。
宰相劝道:“陛下,女子为官闻所未闻,乃朝堂丑事一桩,当立即处决此女,以正视听。”
同持此意见的官员纷纷附和。
陆居澜肝肠寸断,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站出来抨击那些口口声声说要处决她的官员。
“她欺瞒在先,又何尝无功?归仁县难道不是她治理的吗?灾荒难道不是她平复的吗?那些贪官污吏,难道不是她查证的吗?她这一官半职,难道是弄虚作假得来的吗?她凭自己的能力走到这里,有什么错?错不在她,错在这朝堂容不下她,错在这天下容不下她,错在这世道见不得一个女子建功立业!这些功绩若是放在你们身上,早就被载入史册,歌颂千秋,凭什么放在她身上,就如剧毒一般要了她的命,天底下何来这样的道理!”
“什么道理?”宰相冷哼一声道,“从古至今,君为天,父为天,夫为天,这就是道理!一个女人妄想翻天,这就是她最大的错!”
“陛下——”
陆居澜还欲进言,却被周綦粗暴地打断。
“陆居澜!再敢多嘴一个字,朕连你一起砍了!”
徐震不慌不忙道:“陛下息怒,臣以为,陆察院所言不无道理,此女聪慧有才,就这样处置了,未免可惜。”
他一反常态地站出来辩护,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算盘,拥护他的党羽也纷纷附和。一时间,朝堂形成了两股势力。
周綦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而后看向台下女子,问道:“朕想知道,你混入朝堂究竟意欲何为?”
顾青筠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异常认真,仿佛迸射出某种不一样的色彩,明亮的晨曦也为之黯然失色。
“我空有满腹才华,却只能平庸一生;我阅尽世间苦难,却只能充耳不闻。只因我是女子,我就要生来受命运的摆布,旁观一切冤屈和罪行而无能为力吗?我不甘心。我走到这里,为的是我,为的是天下千千万万受苦的黎民百姓。
“总有一天,女子也会走上学堂,会睁眼看见世界,她们不再是谁的附庸,不再是买卖的商品,不再做沉默的羔羊,她们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有勇气反抗世间一切险恶。
“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上会长满高高的稻子,没有人挨饿,没有人受寒,没有人会屈辱地死去。在这片土地上,人有成为人的权利。
“我从不后悔走到这里。我宁可要壮烈的死,也不要苟且的生。”
朝堂这下更是炸开了锅,向来儒雅的文臣们竟不顾形象开始指着她破口大骂,纷纷斥责她为异端邪教,甚至连凌迟两个字都说出了口。
徐震没想到此女性子如此刚烈,说了一大堆惊世骇俗的话,一时犹豫起来,也开始动摇了,怕再替她辩护下去要惹祸上身。
这是周綦从未见过的人,那种决绝的气质吸引着他,像是沉入黑暗中的某种癫狂,又在那扭曲的黑暗中寻到一丝绝无可能的光亮,这比当初听到她割下犯人的两只耳朵还要震撼无数倍。
那种矛盾的心理让周綦的面容也微微扭曲起来。他想,他可以饶恕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既然你有死的觉悟,那朕便成全了你,”他眼神阴鸷地盯着那个女子,“顾青筠欺君罔上,罢免官职,押入大牢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