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说着成全她，却只念了欺君这一项罪名，除罢官之外也没有当堂宣布其他处罚，其中的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陆居澜本该高兴才对，可皇帝的眼神让他瞬间感到强烈的不安，那是一种直觉，同为男人的直觉。他脚底不由得冒上了一股寒气。
周綦的目光轻蔑地扫过徐震，最后落在那一对母子身上，嫌恶道：“顾青筠虽身为女子，但在此前仍是官身，张氏与其子当街冒犯朝廷命官，按律当斩。来人，将此二人拖下去！”
自食其果的两个人登时吓破了胆，哭天喊地地求饶。
宰相皱眉道：“陛下，此二人揭露有功，此举是否太过残忍？”
周綦冷笑一声：“左相怎么不说顾氏为官期间也有功？顾氏斩得，这两个同样冒犯天威的人，为何斩不得？”
宰相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也就没再为两个小民辩护。
顾青筠眼看着两个害她沦落至此的人惨叫着被拖远了，心头没有一丝快慰，反而涌上一股悲凉。若非他们动了歪念害人在先，又岂会落得这般下场？天子一句话说杀便杀，人命在皇权的碾压下又何其脆弱渺小。
下一个，该轮到她了。
104
第104章
◎“慕无晦也好，顾青筠也罢，对我来说，全都是你。”◎
阴冷昏暗的牢房,顾青筠面朝墙壁，仰头望着墙上通风孔泄进来的一丝光，一动不动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站成了一座雕像。
片刻后，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很慢很轻的脚步。她偏了下头，可到底没转过去,顿了一下,又收回来了。
脚步声停在门外。
“你不该来的。”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就像是在和一个并不相熟的人说话。
陆居澜隔着一道铁门看她,只能看见她孤傲的背影，看见她及腰的长发。
他低声道：“我如何能忍住不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梁君行对我动手那晚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还要更早。”
“呵,果然这事瞒不了一辈子。”
“无晦……”
“我已经不是了。你不必这样称呼我，以后，当我是个过客吧。”
陆居澜伸手抚摸冰冷的铁栏杆,额头轻轻抵在上面,像是无力的旅人终于找到一个倚靠，像是触碰恋人时最缱绻的温情。
“慕无晦也好，顾青筠也罢，与我在书院竞争的人是你,在云溪寺为我解开心结的人是你,担忧我受伤而流泪的人是你，告诉我要遵从内心的人是你,和我一起查办贪官的人也是你,对我来说,全都是你。你不是过客,与你相遇，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事……”
顾青筠一直背对着他，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害怕牵连我，害怕牵连大家，所以要和我们撇清关系。可是，在你不知晓的地方，有人在为你担忧，有人在为你请愿，有人在传唱你的事迹。你的真心不会被辜负，你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陆居澜在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我不能在此多留。请你莫要放弃，也请你务必相信，你绝非孤身一人。”
直到脚步声再一次离去，顾青筠才缓缓转过身来，望向甬道尽头。此时的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知要如何面对他，更不敢在那一番表白后发出一点声音，她怕自己一出口便泄露了心声。她没死在十七岁那年，走到今日已是莫大的幸运，如何还能奢望更多。
陆居澜离开不久，两名衙役走了过来，一个抱着毯子挎着食盒，一个摸出钥匙打开了她的牢门。
“现在外头说书的唱戏的可全都在编排你的故事，”开门的衙役笑道，“他们都说，你是个顶聪慧的女子，斗倒了贪官，给百姓做了许多好事，上头有钱有权的人要弄死你，底下的人都闹着要给你请愿呢。”
顾青筠吃惊地望着他。
另一名衙役将食盒放在桌上，毯子铺到床上，接道：“我隔壁家的老张不就是，他闺女儿被陈德林的侄子糟蹋，讨不回公道，一根绳子吊死了，老张一晚上就白了头发，你办了那个狗官，他可拿你当大恩人看呢。”
“你们说的，可都是真的？”顾青筠惊疑不定地问。
“那还有假？”开门的衙役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不管什么男的女的，能给我们好日子过的，那就是好官。”
顾青筠不由得回想起了离开归仁县那天，乡亲们为她送行，那时心中未曾解开的问题，于此刻有了答案。
“好多被狗官欺压的人，还有好多陆察院这样的人，他们不会让你死的。”
两名衙役已经走了，他们留下的话，如同通风孔泄进来的那一丝光悉数落在她身上。她无比感激那一丝光，却并未发觉，那光本就源于她自身。
她活过，存在过，跋涉千万里，每一个脚印都留下了痕迹。她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便是此刻赴死，又有何妨。
-
这一天，霍澄回京了。
一行士兵急匆匆在前头开路，道路两旁的百姓们伸长了脖子，只见城门方向远远走近一队人马，当先骑在马上的年轻将军目光沉着、器宇轩昂。
“这可是小国舅爷啊，可了不得。”
“年纪大的都知道他以前在京城是什么名声。”
“京城一霸嘛，当初谁都以为这皇亲国戚是个纨绔子弟。”
消息飞入皇城之中，周綦亲率文武百官出门在宫门处等候迎接，可谓给足了气势，这背后的用意的不言而喻。
霍澄看见仪仗后翻身下马，将马匹递给身边的郑江开，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末将霍澄，参见陛下。”
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纷纷跪地行礼。
周綦亲自扶他起来，笑道：“这么些年过去，你变化大得叫朕都要认不出来了。今日你是朕最大的功臣，朕已命人在宫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谢陛下。”
霍澄随后走到霍朗身前，眼睛亮亮地喊了一声“爹”。这一刻，他仿佛卸下所有沉重，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霍澄。
霍朗打量着眼前这个略显陌生的年轻人，心头感慨万分：“孩子，你受苦了。”
“孩儿不孝，让爹爹担心了。”
霍朗哽咽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霍澄探头朝仪仗里张望，看见隐没在人群中的陆居澜。对方虽是笑着，神色却有些怪异，他还不及多看两眼，就被皇帝带着一起进宫了。
霍朗落在后面，担忧地叹了口气。他无比清楚自己儿子在找什么，只是有些话，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儿子开口。
这是一场盛大的晚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霍澄在苦寒的边疆待了四年，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一整晚都显得心不在焉，况且以他直来直往的性子，也不是应付官场的好手。
陆居澜看上去则显得比他更失魂落魄，他疑惑不解，可作为这场宴会的主角，他却不能直接离席去问个究竟。
一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了，他内心焦急，在座位上动来动去，仿佛身上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好不容易捱到宴会散去，他告别皇帝后，连亲爹也顾不上了，连忙追上陆居澜。
“老陆，你等等我！”
霍澄这一嗓子，让周围一些官员的面色俱都微妙起来。
陆居澜转身停下脚步：“你不是应该在陛下那多留一会吗？”
“这么晚了，留什么留啊。”
陆居澜抱了他一下，拍了拍他的后背：“能看到你平安回来，真的很好。”
霍澄咧了下嘴角，颇有几分邪气：“能打死小爷我的，这世上还没出生呢。”
他脸色黢黑，包裹在武袍下的身材精瘦结实，举手投足很有气势，不再似从前那般懒散没个正型，一双眼即便在黑夜里，也显得炯炯有神、夺目逼人。
“你变化真是不小，他们若是见了你，一定要大吃一惊。”陆居澜下意识道，说完，脸上仅有的那一点惨淡的笑容也消失了。
霍澄这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说道：“我在来信里光知道你们都回京，知行和无晦两个呢？我都没见着他们。”
“知行，他官阶不高，来不了这个宴会，现在应该在家。至于无晦……”
陆居澜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嗓子，一时失声，半个字也说不下去，两道剑眉痛苦地皱了起来，一双眼眸里溢满哀伤。
霍澄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焦急追问道：“无晦他是不是出大事了？”
陆居澜闭上了眼，颤声道：“她是女儿身，因欺君之罪下了狱，恐怕性命不保。”
“什么！”
105
第105章
◎“她会出事的……”◎
霍澄瞪大了眼,眼睛里的东西全放空了，大脑思索着他无法理解的三个词。
女儿身、欺君之罪、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