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大儒李文采,字平章,号晚渔居士,世人尊称晚渔先生。李晚渔为官四十四载,历朝两代,政绩斐然,又曾奉命撰修《史典》,学问不可谓不深厚。可就是这样一位人物,依旧在先帝驾崩之时被排挤辞官了。
先帝年仅十九登基,颇有雄心壮志,于朝宁元年启用主张新政的方衡等人,意图扭转大梁积贫积弱的局面。
只可惜新政推行处处受阻,新党内部也矛盾重重,到朝宁七年时先帝突发恶疾驾鹤西去,独留四岁幼子即位,朝中政事从此皆为其母,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把持,新党彻底失势,推行七年的新政就此夭折。原先的新党人物或被贬或处死,从此外戚擅权,佞官作乱,朝中一片乌烟瘴气。
李晚渔与新政牵扯不深,只是和新政人物私交甚好。他在此变局中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又于承平二年在晋州开设崇临书院,从此一心向学,不再过问朝野,成了为数不多能平安站到现在的人。
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少退休官员、各地大儒也前来加入他的书院,是以崇临书院开设至今十二载,却已然声名大噪,跻身一流书院的行列。
书院虽免束脩,但能接纳的学子却有限,不光在年龄上设限,每年晚渔先生还要亲自出题,过了这道门槛的人才有资格入学。
慕怀清自牌楼前下了马车,从头门后的屋舍中出来一个学子,年纪同慕怀清差不多,头戴幞头,*身着青色襕衫。襕衫是书院学子统一的打扮。
那学子上前道:“请问兄台可是慕无晦?”
“正是。”
“在下李易,字行简,得了山长吩咐,特意在此等候,还请兄台随我来。”
慕怀清拱手行礼:“劳烦李兄了。”
山长指的就是晚渔先生,书院之长向来称山长。
从牌楼进,入目便是一座高台殿宇,唤作照熙台。
书院除了是学子求学的地方,也常吸引百姓听讲,开化民智。大梁朝的书院兴会讲,各地大儒齐聚一处相互辩论,围观的百姓动辄千数以上。
崇临书院刚开一年时,晚渔先生就曾与青葙居士陆菁辩于照熙台,一场会讲辩了三天三夜。
听人说,那会儿书院内外愣是给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的直接就带了卷草席睡在山脚,更有小贩挑着担子来卖吃食,结果因为听得太入神,担子都顾不上了,肚子饿的只好自取,等天黑小贩回来一看,吃食全空了,却多了零散一堆铜钱。
这便是著名的照熙会讲。
只是青葙居士在照熙会讲两年后便溘然长逝,晚渔先生扼腕长叹,再不参与会讲,是以此后的照熙台举行会讲数次,却未能重现当年风采,世人多为遗憾。
照熙台后才是正门,两侧学斋书声琅琅,则是学子们读书的地方。
李行简引着慕怀清去了一侧的百茗斋,晚渔先生白日都在那里。
绿树成荫,鸟鸣山更幽,脚步踩在长廊上,悠远的读书声隐约传来,世间最清净的所在也不过如此了。
李行简停在一间房前,敲了敲门:“山长,人已带到。”
“进来吧。”
李行简回身拱手:“在下便送到这了。”
慕怀清回礼:“多谢。”
她推门进去,只见堂中光线明亮,一老者坐于上首,衣着深色,须发皆白,看上去颇有威严。
慕怀清记得五岁离京那年的雪,记得晚渔先生也曾替父践行,却不记得他是何模样,但总归不是现在这样苍老。慕怀清忽的从心底生出许多感慨。
“晚辈慕怀清拜见先生。”慕怀清上前几步,恭恭敬敬拜了礼。
李晚渔打量座下之人几眼,方才点头:“听说你是宁州亳阳郡昌远县人氏,之前在县学念过书?”
“回先生话,是。”
“试题都在案上,你只有一个时辰。”
书童候在一旁,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慕怀清依言在案前坐下,拿起试题翻看,上面考的是诗赋、经义和论策。
虽有难度,但却难不倒她。爹一向不吝于教她读书习字,早前随爹各处赴任时,她更是见识了不少事物,增长了许多学问。
慕怀清写得入神,晚渔先生就在一旁静静守着。
少年身形清瘦,额上一圈细布,阳光映在侧脸上,泛着柔和晖色,眸中盛满了专注与认真。
一个时辰很快便要到了,慕怀清在写最后两题时听见外头开始嘈杂起来。晚渔先生安坐屋内并不理会,自有斋长会在外头维持秩序。
斋长挑选品行兼优的学子担任,负责点卯,也帮忙监察课试、管理藏书以及学子银钱发放。
外头喧闹是学子散讲后听说慕怀清已经到了书院,正在百茗斋里边做题,个个跑来凑热闹。
“今年开春不是已经招满了吗?晚渔先生还真让他进啊。”
“人家有赵知州做靠山,哪里进不得?”
这点是诸多学子最在意的。以崇临书院的名声,要来的人都快把门槛踩烂了。每年就招十几个不说,试题难度还不是一般的小,可想而知这名额是多么宝贵。
文人清高,对慕怀清这种托关系进来的很看不起。自己挣了破头才得到的机会,在别人那就只是一句话的事。
“若能过这崇临书院的试题,也没什么好指摘,你们莫要聚集在此了,等会山长出来,怕是要责怪。”李行简出面劝解道。
“行简师兄还真是好脾气。”
众学子都知道他在书院中担任斋长一职,很得先生看重,于是热闹几句,也渐渐散去了,毕竟等会还有课业。
学子散去后,赵知行的身影从人群中露出来,他看着紧闭的房门不屑道:“要真让他过了入学试,我赵知行不止请你,我还请上云程他们一道去奉香楼!”
让他跟慕怀清同窗?想都不要想!
一旁的霍澄换了身青色襕衫,贵气不见了,倒多了些少年风发意气。他拿胳膊又捅了捅边上的人:“听见没,下回休假他要请我们去奉香楼。”
边上那人眉目俊朗,鼻梁挺直,薄唇颜色浅淡,一身素朴襕杉也掩不住霞姿月韵的清雅气度。只听得他带着笑意道:“明澈这般肯定?”
赵知行道:“云程你可别听他的,不过是后院见着了一回,就说那慕怀清如何如何好,依我看,他是被那人装出来的模样给骗了!”
此时边上还有一人身量高大,肤色略黑,眉眼粗犷,瞧着老成稳重,他插话道:“明澈心思澄净,我瞧那慕怀清应该是有把握的,不然放话出来,又进不了书院,岂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近野说的对,就是这个理!”霍澄拍手道,“还有我跟你们说过的,我钱袋被偷那次,他讲‘非是可怜,但为心安’,你们听听,这话能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夯货说的吗?”
眉眼粗犷的周近野接腔道:“听明澈说,那慕兄本是穷苦之人,却在听见他人母亲病重时肯仗义疏财,光从此举,便能看出那慕兄心地善良,重情义多过钱财,为人也孝顺。”
赵知行压根没把这段放在心上:“拿句先贤的话装样子唬人谁不会?”
周近野耿直拆台道:“可我没在书上见过这句话啊。”
赵知行瞪着他,又瞪着霍澄,气得鼻子都歪了,心想这两人平日里就是领了钱专门同他对着干的。
被唤作“云程”的人最后道:“我没见过他,倒不好评价,且看他能不能过了这入学试再说。”
霍澄道:“对,我就等着,他要是连入学试都过不了,那我就承认我看走眼了!”
4
第4章
◎入学◎
一个时辰到了,慕怀清搁笔起身,书童收拾好后将答卷呈了上去。
李晚渔接过答卷,越看神色越凝重,这答卷上引经据典处处恰当,策论见解条理分明。
他看到最后一段时,忽觉得当中遣词用句有些熟悉之感,于是抬头问:“你可知道顾若川?”
慕怀清心头一凛,随即镇静道:“曾经主张新政的人物之一,后被贬谪。先生何以如此发问?”
“我观你策论所言与他有些相似之处,便以为你看过他的著作。”
“晚辈觉得读书当博采众长,是以略读过一些。”
“好一个博采众长,不过切记取舍,莫要来者不拒。”
“晚辈谨记。”
“你今年几岁?”
“晚辈年方二九。”
李晚渔没再说什么,许久之后终于尘埃落定,慕怀清看着晚渔先生点的头。
“入学试,便算你过了。”
即便对自己颇有信心,此刻她仍旧掩不住激动,当即叩头:“学生拜见老师!”
“既然入了书院,以后便要守书院的规矩,”李晚渔淡淡扫了她一眼,又吩咐身边书童道,“你且带他下去收拾。”
书童拿了一本薄册,带着慕怀清出了百茗斋,而后将册子递到她面前:“这是书院的学规,你且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