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溶月背对佛像而立,歪头看他。
明媚娇俏的容颜一如从前,恍如那日在满园春色中奔走,放飞纸鸢的少女。
昔日,鞭刑嬷嬷声音尖细,言犹在耳,自他身世暴露后,他与薛溶月就成了云泥之别。
灰暗的佛堂中,少年低垂头颅,不敢再去听外面少女张扬清脆的笑声,耳边不断回荡鞭刑嬷嬷字字锥心的话。
如松如柏的脊背被压塌,少年佝偻着清瘦的身躯,将自己藏于阴暗中。
可鞭刑嬷嬷不知晓,她离去后,那道严丝合缝紧闭的堂门在沉寂许久后,被再一次推开。
与他有云泥之别的薛溶月提着食盒,立在佛堂门前。
骄阳似火,煦色韶光簇拥着她挺直的身躯,她的身后是澄澈艳阳的天,是繁花似锦的春,与他截然不同。
少女提着食盒小心翼翼走进来,看到他脊背血淋淋的伤口,面露震惊:“你……”
话语停顿些许,她走进,芬香驱散萦绕在他鼻尖的血腥气,从错愕中回神,他慌乱地避开少女关切的目光,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少女将食盒打开,肉香扑鼻的羹汤被她端出来:“我听九皇子说你犯错被罚,已在佛堂罚跪几日都没有好好用过膳,我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你最爱吃的姜丝鸭花汤饼,你喝一些吧。”
浓郁肉香,软烂的肉丝仿佛还停留在口齿间,秦津脸色骤变,那碗羹汤的滋味仿佛挥之不去,令他此刻胃里都不禁抽搐翻涌。
咬紧牙关,秦津深吸一口气,强压作呕的冲动。
黑眸中暗色涌动,冷冷目光扫过薛溶月,他转动着玉扳指的手指缓缓收紧,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薛溶月无知无觉,将食盒打开,露出那碗白玉素丸子汤:“知晓你现在不爱食肉羹,这是苏宫人炖煮的素汤,味道不错。”
话落,却始终不听秦津言语。
薛溶月抬起眸,对上秦津深郁的目光,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不是窥探你隐私而得,那日皇宫夜宴,我见宫人端上来的那道卯羹你尝了一口便吐了,之后只用素汤。”
薛溶月解释:“这是我观察发现的。”
下颚线条凌厉如刀刻,秦津皱起的眉宇轻挑,双臂交叠,冷笑问:“这与窥探有何区别?”
薛溶月不满:“怎么没有区别?窥探是窥探,观察归观察,这是我留心后的成果,怎么能混为一谈。”
凸出的喉结微微一滚,秦津懒得反驳她的诡辩,垂首扫过那碗素丸子汤,锋锐如鹰的目光打量着她。
薛溶月皱眉,不安地退后一步:“你看什么?”
“薛溶月。”缓步逼近,唤她的名字,秦津俯身折腰:“你是不是被人威胁了?”
“什么?”
薛溶月没有预料会听见这么一句话,神色微愣,对视回去的气势也不禁一松。
“主动结盟便也罢,可不论是醒酒汤还是眼前这碗羹汤,都不会是你愿意去做的事。”
秦津直起身,下结论:“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旁人手中,在指使下,被迫来对我示好?”
薛溶月震惊于他的敏锐。
如果不是触发了系统的特殊任务,她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她竟然会主动去给秦津送羹汤。
浓密的眼睫轻颤,薛溶月迅速调整好神色,垂目道:“没有,哪里会有人敢要挟我,我只是……”
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秦津没有拆穿她。
薛溶月声音轻缓,言语间似存几分哀伤:“只是不愿再与你争斗,兄长在世时最希望你我和睦,可这些年你我斗得势不两立,不知兄长在天有灵,会有多难过。”
话音落地,薛溶月不得不感叹一声,自从底线破裂后,她面对秦津扯谎时真是越来越自然娴熟。
秦津默然。
薛溶月观察着他的神色,再接再厉:“说起来你我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儿时的龃龉,随着斗转星移,也该被消磨殆尽。”
她故意问:“你还记得当初你我为何敌对吗?”
指节叩击着桌案的声响出现一刻滞顿,秦津沉默片刻,垂目道:“时日久远,记不清楚了。”
果然。
“记不清”是薛溶月预料中的回答,她不由有些得意。
回忆着《让言语不再刻薄》中书写的语录,薛溶月有样学样:“你看,致使你我敌对的事情早已消散在岁月中,可见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我们又何必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
她夹带私货:“更何况那时我虽娇纵,却不蛮横,又有兄长的淳淳教导,已经决心要与你化干戈为玉帛,定是你先作怪,又气恨了我……”
“六年前,初春、季月中旬,你去宫中赴宴被皇后娘娘留在宫中小住的第二日,你在御花园里放完纸鸢后,正午时刻,就在这间佛堂,你拎着食盒进来。”
鼻腔溢出重重的冷哼,秦津忍无可忍,怒而打断薛溶月未完的话语。
剑眉压目,他压抑翻涌的情绪,咬牙切齿:“薛溶月,你当真厚颜无耻!”
薛溶月震惊于他如数家珍的陈述。
不是时日久远,不记得了吗……
这叫不记得?
他明明记得一清二楚。
随即不由更愤怒,她当然记得这件事!
得知秦津被罚跪几日,那时的她已决心与秦津和睦相处,自然不能听后置之不理,在皇后娘娘的安排下,特意准备好羹汤前去探望。
如此体贴,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薛溶月怒目相对:“我怎么厚颜无耻了?我好心好意送羹汤给你,难不成还做错了不成!”
唇线紧绷,手背上怒张的青筋清晰,秦津暗沉眸光蕴怒,面容淬冰,一字一顿:“好心好意?”
他怒极反笑:“将我饲养的狸奴宰杀炖进羹汤中端予我食,这叫好心好意?当真是受教了!”
薛溶月头皮一麻:“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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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预告:
秦津:这事不是你干的?!
小月:这事不是你干的?!
死对头对账,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背了好多锅[愤怒]
第23章 掀被而起
“玉盘是自幼饲养在我身边,儿时最亲密的玩伴。”
“你也曾抱过它,与它玩乐,它亲你比亲我更甚,可你却为一己私欲,将它宰杀。”
窗边种着两株芭蕉,在滂沱大雨的浇灌下,一扇芭蕉叶终于不堪重负,积水“哗啦”倾泻,混入淅淅飒飒的落雨声。
眸色沉重压抑,秦津胸膛起伏剧烈:“你送来的那碗羹汤,我永世难忘。”
那碗肉香馥郁的姜丝鸭花汤饼仿若这一刻又出现在眼前,秦津额角青筋凸起,强压胃中翻江倒海。
昔日,少女会出现在佛堂里,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少女穿着长安最时兴的织金绣榴花攒珠襦裙,衣饰鲜亮,光彩照人,而他一身狼藉,瘦至皮包骨头,面容疲惫憔悴,无处遁形的狼狈处境令他无地自容。
他连直视少女明亮的双眸都做不到。
避开窗边射入的光线,肢体蜷缩,他将头埋得很深,一时之间,少年人的自尊竟令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少女的关心,只能仓促闭上双眸,用冷漠催促少女离开。
可少女真的走后,他又不禁怅然若失。
望向那扇重新合上的大门,他神色恍惚,深嗅一口,萦绕在鼻尖的淡淡梨花清香卷进肺腑,酸楚难过袭来。
短短几日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铺天盖地的恶意将他淹没,他仿佛坠入深海。可少女的出现,将他打捞上来。
窗外射入的日光,仿佛触手可得。
小心捧起那碗被少女留下的羹汤,他不舍得洒去一滴一毫,汤面不断被砸出波纹,他咬紧牙关,在克制不住的颤抖下,大口喝下那碗混着眼泪的羹汤。
已经凉了的姜丝鸭花汤饼,白花花的油脂飘在汤面,泡软成泥的汤饼已经失去原有的风味,酸涩难以入口,他却贪婪咽下每一口,仿佛在食琼浆玉液。
直到——
他为玉盘打造的爪印金铃唐突的,出现在碗底。
金铃旁边,是一只剁成几截被煮烂的猫爪。
冷汗沁透沾血衣袍,脊背突起一阵凉意,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目光呆滞。
呕吐的瞬间,双耳灌满尖锐的嗡鸣,腐臭味挥之不去黏在他身上的每一寸血肉,泪水模糊视线,他呕到只剩酸水,恨不能将五脏六腑都顺喉管吐出,直到昏厥。
一连几日的高烧险些要他的命。
多少次在昏迷中苏醒,房间熟悉的布局令他痛苦。
他暗暗祈祷,可以一睡不醒。
却又不甘心。
无数个痛苦日夜,一想到曾经受到的屈辱,想到薛溶月,想到那碗羹汤,他就舍不得死。
他怎么能就这样死去?
他恨到夜不能寐。
最终,他靠着这份无法缓解的恨,撑着瘦骨嶙峋的病体从床上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