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宣武灵胡太后,通经史而乱朝纲;贾南风擅书札而祸晋室。才者,慧剑也,非女子所宜持。”
李蕖见机扬声开口:“妾尝闻‘不学诗,无以言’。若依陆公子之论,文母(周文王妃太姒)辅政、班昭续史,岂非皆违妇道?”
“再问鲍令晖《拟青青河畔草》、左棻《离思赋》,可有一字违于妇德?”
一楼惊呼朝二楼观望。
“妾曾读大乾开国武帝之瑶公主所编《古今女子文集》十卷,武帝亲题序言称‘才德相济’。若‘无才是德’,莫非武帝亦悖圣人之训?”
此问一出,此话题胜负已分。
陆云载:“这……”
周宏适时击桌:“且住!”
“老夫有一问:诸君母亲,可都目不识丁?”
满堂寂然。
周宏:“今日之辩,使老夫忆及《毛诗》佳句,‘吉甫作颂,穆如清风'。”
“才德之辩,当如清风明月。”
“老夫以为,女子之才,譬如匣中明珠,晦之是暴殄天物,耀之乃光大国风。”
楼下有高昂的赞声响起。
李蕖看向周奉,催促:“快去将崔公子请来一叙。”
周奉还沉浸在‘三婶竟比我有才’的打击中无法回神。
闻言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这,这……三婶三思啊!”
“您在清谈会上出声,已所行有失。”
“若叫三叔知道您在清谈会上出声,是为引那崔氏子一见……”
后面的话他没说来,但哭泣的表情已说明一切。
李蕖露出无情的微笑。
“你若不去请,我便告诉你三叔,是你带我来看美男子的!”
周奉瞬间被抽干氧气:“三婶,何故害奉!”
“快去!等会儿人走了,唯你是问。”
第118章 带走
茶楼外细雨斜织成幕,茶楼内昂扬学子高谈阔论,生机勃勃。
雅间内,李蕖看着眼前身高发育早,面容稚嫩俊美如玉的崔小公子,暗道一声:大意了。
等此子为官,恐怕还要七年八年。
崔之言礼貌的站在李蕖面前,拱手行礼:“西阳崔之言,见过夫人。”
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公鸭嗓。
跟其彬彬有礼的形象截然相反。
李蕖好笑:“不必拘礼,闻小公子辩的精彩,忍不住插嘴,失礼。”
崔之言满目欣赏:“夫人才学斐然,言敬佩。”
“小公子年岁不大,是游学至此?”
“言今虚十三,兄长崔之林任军府长史随周主至河州,言拜兄至此。闲暇来会上看看。”
“敢问夫人怎么称呼。”
李蕖微笑:“夫,周缙。”
崔之言当即拜下:“见过三夫人。”
“不必多礼,请坐。”
崔之言礼貌落座李蕖对面。
周奉落座在他旁边。
李蕖挑拣话题与崔之言浅聊。
其彬彬有礼,教养非凡,谈吐不疾不徐,小小年纪已显大家风范。
关键此子心胸开阔,言谈间并无时下陈腐诸见。
豁达爽朗,皎如明月。
对李蕖来说,是另外一个惊喜。
周奉在一边看李蕖瞧崔之言的眼神越发温和,毛都炸了。
至一个话题过,他急忙开口:“三婶您不是还要去蓥华寺上香?”
崔之言闻言知意,礼貌请辞。
周奉将之送出。
李蕖抬手拨弄竹帘,便瞧崔之言下楼之后,被诸多学子围住。
周奉回来时如丧考妣,抓狂不已。
“三婶,这可如何是好!”
“我虽已叮嘱崔小公子不可言说您的身份。”
“但架不住今日人多。”
“诸君都好奇三婶您的身份。”
“不免有狂浪之徒,围堵路道,想要一探究竟!”
他说着看向李蕖,一脸担忧:“若叫三叔知道……”
时下妇人以娴静守家为贤。
李蕖此举,说难听点,就是卖弄学识,不安于室,不守妇道。
她垂眉看面前茶盏,手腕搭在桌子上,手指半圈半圈的转着杯子,静默不言。
周奉抓头。
半晌,李蕖将手中的杯子推倒在雕刻菱格回纹的茶台上。
杯中茶水顺着菱格流入导水槽。
她笑着看向周奉:“没事的。”
这是一个让自己走入时下以及未来官僚体系成员视野的好机会。
富贵险中求。
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起身。
徐嬷嬷上前给她戴幂篱。
周奉苦着脸劝:“三婶,等会儿再走吧,现在下面的人还没有散。”
李蕖笑:“红果,翠果,可要挺直腰板,等下别给本夫人落了面子。”
*
楼下,崔之言下楼之后便被围住。
“崔兄,楼上是哪家贵女?”
“是啊,崔兄,能有如此学识的女子,定出身非凡,可言师从何人?”
崔之言想要脱身往外走,奈何人群不放。
他大怒:“尔等孟浪。”
“之前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怎的现在又要探听人家身份。”
人群有人发声:“周公言,女子之才,譬如匣中明珠!某仰慕其才学罢,并无孟浪之意。”
崔之言:“无可奉告!劳诸君让一让!”
推推搡搡,他一时无法脱身。
另一边,自有钻营之辈,借问学之名,围住周宏。
茶楼一时很热闹。
直到一声温和的声音响起。
“劳诸君让路。”
在楼梯口围住崔之言的学子,抬头的抬头,转身的转身。
围住周宏的众人,也有所觉,抬头眺望。
周宏转身,视线落到缓缓下楼梯的李蕖身上。
恰逢此时,贴身小厮打探消息回来,至他耳边小声禀:“老爷,楼上是奉公子和主府三夫人。”
周宏看李蕖的眼神瞬间眯起。
万籁俱寂,只有秋雨织风的声音。
李蕖扶着徐嬷嬷一步一步下阶梯。
怀夏在前开道,红果翠果挺直腰板引路,怀川在后压轴,她步步优雅。
幂篱遮住了她的面容。
身形暴露她是已嫁的他人妇。
众人听声音知她就是刚才出言参辩之人。
崔之言回正身子,转身对李蕖行礼。
并未吐露半个身份字眼,但行动可见恭敬。
学子让道,李蕖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走至一楼。
然后,朝周宏的方向走去。
面前学子无不让道。
李蕖并未靠近,至两人中间再无人挡道,她遥望行礼。
“偶遇三叔主持清谈雅会,一时失言打扰,失礼之处望海涵。”
周宏面容肃穆,缓缓开口。
“前秦苻坚妾苏蕙,以回文诗邀宠后宫,终致苻秦倾覆——此乃‘女子干政’之祸。”
“侄媳以为何?”
李蕖深吸一口气。
“苻秦之亡,在穷兵黩武,非关一女子诗文。”
周宏再问:“东汉何进因妹乱政召董卓入京,女子涉政,必生祸端——此乃天道阴阳之分。”
“侄媳又以为何?”
李蕖不卑不亢:“何进之败,实因宦官之祸,与其妹无干。”
周宏再欲开口。
李蕖抢先掌握话题节奏。
“三叔言女子干政为女子之祸,那侄媳儿问,男子昏君如晋惠帝,祸国更甚女子,何以独罪巾帼?”
“若以性别论福祸,则夏桀商纣之亡,莫非因男子不宜为君?”
轰的一声,满堂哗然。
李蕖亦觉得头皮发麻。
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说此言,大逆不道至极。
但话题已起,她便不能让之无疾而终。
她扬声:“侄媳儿见识鄙薄,笨嘴拙舌。”
“私认为昏主佞臣方为乱本。”
“治乱在道,不在闺阁!”
掷地有声。
周围议论声轰然响起。
周宏亦面露诧异。
李蕖在讨论声中,恭敬一礼:“所言无状,诸君海涵。”
然后扶着徐嬷嬷朝外走去。
至门口,恰逢北风卷雨飞,幂篱轻纱微扬,露出一张翩若惊鸿芙蓉面。
挤在茶楼外围的学子一时惊呆。
仆从撑伞簇拥李蕖上马车。
周奉送至门口,拱手作揖:“送三婶。”
自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李蕖所乘车驾规制。
忽听有人问:“竟是那位平民出身的周氏三夫人吗?”
“何以见识非凡?”
身后如何,李蕖不知。
但,从今往后,她也不算籍籍无名之辈。
坐上马车,她长舒一口气,端杯牛饮。
抬目,便见翠果和红果两人眼睛发亮的看着自己。
翠果捧心:“夫人,您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