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说要娶她,又怎会接受拒绝?孟清辞心下清明,懒得多费唇舌,只柔顺应道:“好,我都听你的。”
她在他怀中仰起脸来,眼尾含着细碎的光,像揉碎了满天星子缀在眸中,漾开几分恰到好处的崇拜:“早听说你一向推崇心学,主张仁义礼智、知行合一,在闽广之地门生广布,更被众学子奉为典范。”
她以往待他,不是嫌恶便是敷衍,几时曾用这般目光看他——欣赏的、仰慕的,清凌凌的眸子里只有自己。傅珩只觉心口一胀,酸涩与充盈交织,半边身子都酥了,耳尖悄悄漫上一抹红,指尖都不自在地蜷了蜷,竟被她夸得有些无措。他强作镇定,淡淡应道:“不过虚名罢了。”
孟清辞却伸出双臂软软环住他的腰,将脸往他胸前蹭了蹭,嗓音糯得似融了蜜:“近来我总睡不安稳,梦中多惊悸,听闻城外青云观中讲经论法极是宁心静气。我想去听几场讲学,既安神魂,亦能养胎。”
傅珩明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却不忍拂了她的兴致,他贪恋她此刻仰慕的目光,只想叫她此刻仰慕的目光多停留一瞬。
傅珩抚了抚她如云鬓发,终是低声应允:“好。若想去,便让墨松去打点安排。”他略作停顿,又温声补上一句,:“只一点,不可在外留宿。”
孟清辞轻笑一声,伸出纤指在他心口轻轻一勾:“怎么还记得?可见你是小气。”
傅珩略有赧色,面上却仍端得沉稳:“并非小气。”他声线低了几分,似是解释又似自语,“你如今有着身孕,外间终究不便。”
他既然答应,孟清辞也无有不应,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快,唇角亦轻轻弯起。
两人正说这话,霞光端着药进来:“姑娘,先把药喝了罢。”
傅珩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正欲亲自喂她,孟清辞却微微偏头避开,轻声道:“还是我自己来罢。一勺一勺的,反倒更苦。”
她接过药碗,蹙起秀眉,屏息将药一饮而尽,随即把空碗递还给霞光。这才发觉霞光身子微颤,神色紧绷,不由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
霞光勉强扯了扯嘴角,下意识地将碎发别到耳后,低声道:“没、没什么……许是天热,有些中了暑气。”
孟清辞便温言道:“既如此,你便下去歇着罢。顺便请张大夫开两剂解暑的药,好好缓一缓。”
霞光却不敢应声,傅珩正眸色冷沉地凝视着她,眼中尽是无声的威慑。她吓得后背沁出冷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孟清辞轻笑一声,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你看他做什么?莫非是他不让你去?”
霞光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没……没有的事。”
傅珩这才淡淡开口:“下去罢。”
霞光如蒙大赦,急急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她一路心头发颤,暗想:若姑娘知道主子方才在门外一刀削了那婆子的脑袋,血溅阶前,必然是不会再住在这屋里。
霞光从前还时常苦劝孟清辞,如今亲眼见识过三爷那些冷酷狠厉的手段,只觉脊背发寒、阵阵发冷。再想起世人皆夸赞三爷“如圭如璋、克己复礼”的显赫声名,顿觉荒唐。
萧氏被傅珩近卫抬回院中,傅逸贤见老妻面色惨白、昏迷不醒,惊诧不已,更令他胆寒的是,随萧氏同去的两个心腹婆子,一个身|首|分离的抬回来,另一个甚至未经过他,就直接被拖至祠堂,活活杖毙。
傅珩的近卫将人送至便转身离去,并不与傅逸贤回话。
院中一时乱作一团,请大夫的急促脚步声、丫鬟见到尸首的尖叫声交织不绝。傅逸贤强压惊怒,一把扯住一个随行回来的小丫鬟厉声质问。
小丫鬟早已魂不附体,哭得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傅逸贤越听越心惊,待她说完,整个人几乎瘫软,重重跌坐在靠椅里。
他脑中嗡鸣,只剩一个念头:完了。
目光扫向榻上双目紧闭的萧氏,傅逸贤牙关紧咬,既恨老妻不顾他的再三叮嘱,愚蠢妄为,更恨傅珩手段如此酷烈,竟丝毫不顾他的颜面。
经此一事,莫说代族长之位形同虚设,只怕日后在整个傅氏宗族之中,他也再难服众、威严扫地。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叫那姓沈的毛丫头三言两语蛊惑。
世人都道傅珩最肖其祖父,清风峻节、克己复礼,俨然又一世家楷模。傅逸贤倒是觉得,这祖孙二人除却一脉相承地痴迷于婢女出身的女子之外,真论起手段决绝、心性酷烈,傅珩可比其祖父要狠辣多了。
只他这个侄孙,向来如深潭静水,心思难测,喜怒从不形于色。而今竟为后宅妇人几句寻常口角,便径直令其血溅当场,思及此,一阵清晰的寒意骤然窜上傅逸贤的脊背。
傅逸贤想到傅珩近年来积威甚重,不说傅氏一族年轻一辈唯他马首是瞻,整个闽广的世家豪族皆在他手,岂会把他一个旁支,区区代族长看在眼里?一时间,傅逸贤连去兴师问罪的心思都歇了。
院中一时人影匆忙,请来的大夫为萧氏紧急施针。直至暮色渐沉,天光寂灭,萧氏才幽幽转醒。她吃力地转动眼珠,瞥见丈夫坐在不远处的靠椅中,整张脸隐没在昏暗的阴影里,辨不清神情。
她张了张嘴,竭力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模糊的“啊啊”声,舌头僵麻得不听使唤,一缕津液不受控制地自唇角滑落。
傅逸贤并未上前。他就那样阴沉着一张脸,冷冷注视着这个跟了他几十年的发妻,目光如冰,纹丝不动。
傅逸贤方才已将萧氏房中仆婢细细审过,叫他知道不少事情,此刻他冷眼瞧着发妻狼狈不堪的模样,唇角勾起一丝森然冷笑::“我倒是小瞧了你,委屈你跟了我几十年,难为你了。”
萧氏双目圆瞪,惊慌自眼底一掠而过,旋即化作急切,咿咿呀呀地试图开口,像是要解释什么,她身子奋力挣动,却发现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她心下更是惶恐只能发出更急促却含糊的‘啊啊’叫嚷。
傅逸贤却只漠然一哼:“不必白费力气。你这中风,是好不了的。”
萧氏死死地盯着他,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他竟不打算再为她延医问药!
傅逸贤抬手缓缓抚过自己的面庞,忽然阴鸷一笑,声音低沉如淬寒冰:“嫁与我为妻,却可日日见得着我堂兄,这几十年,这几十年你还满意吗?”
萧氏见傅逸贤眼底尽是冷薄,知他什么都已知晓,渐渐不再挣扎,瘫软在榻上。口角仍不受控制地淌下津液,唯有一双眼死死睁着,眸光浑浊,却烧着最后一簇不甘的光。
傅逸贤低低笑了起来,苍老的嗓音沙哑似地府幽风,漫着森森寒意:“放心,终究夫妻一场,我不会让你死。”
语毕,他再未看榻上之人一眼,拂袖转身,径直踏入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自那日起,傅珩便着手筹备与孟清辞的婚仪。他身为闽广巡抚,婚事自当宴请闽广所有豪门世族,虽然婚期定在一月后,有些仓促,却不想委屈孟清辞。
虽将婚期定在一月之后略显仓促,却丝毫不愿从简,不肯委屈她半分。
墨松奉命张罗婚宴,一边备嫁妆、一边整聘礼,三书六礼诸事繁杂,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整个人如同转了陀螺,恨不得分作三人用。。
而孟清辞却似置身事外,终日不过问婚仪细节,反是隔三差五便前往青云观去,只道是观中道法超然,宜于安胎。
傅珩心中如明镜,却从不点破,只嘱咐她每日天黑之前须得归府。其余种种,他皆视若未见,默许如山。
很快消息不胫而走,传遍闽州,那位深得巡抚傅珩宠爱的女子孟清辞,竟非无名无分的妾室,而是他即将以正妻之礼迎入府的准夫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闽州世家豪门皆惊诧不已。原本只道她出身微贱,不过仗着几分姿色暂得宠爱,谁曾想傅珩竟真要以正妻之礼迎她入门。
众人不由得纷纷揣测,这姑娘究竟有何魔力,能令多年不近女色、冷峻自持的傅巡抚如此神魂颠倒。
惊诧之余,更多是扼腕叹息。多少世家大族暗中绸缪多年,欲将嫡女送入巡抚府中,却始终慑于傅珩冷峻寡言、不近女色的威严,未敢轻易动作。
直至此刻,亲见他竟以正妻之礼迎一出身寒微的女子,方才恍悟:原是过于谨慎,错判他心性。世间男子,哪有真不为美色所动之理?
惋叹过后,各家迅速转而务实。既已成定局,不如及早筹谋,若能得未来巡抚夫人青眼,于家族前程自是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