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萧景润又忍不住暗骂自己,还真是由俭入奢易。
在西北吃了八年的苦,隐姓埋名戎马倥偬,怎么还没抵消掉融在骨血里对奢靡享乐的渴望呢?
“咕噜噜。”
宁真的肚子叫了,在空旷的宫室里尤为明显。
萧景润当然也听见了,指着暖锅顽劣地笑笑,“鱼羊鲜,宫里的厨子花样还真多,你想吃的话可以求我。”
宁真无言,摇了摇头。
带发修行的这些年她秉持茹素,虽然师父没有对她作过多要求,但是在庵堂与师姐们一同用饭,她也不好要求掌勺师叔为她开小灶。
再后来,师父突然把她叫到一边,叮嘱她可以食用三净肉,让她好好吃饭,长长个子。那几年,大顺朝多了不少新起的寺庙庵堂,她们庆云庵的香火却是一点儿也没少。
这么想想,难道她爹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她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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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真东想西想的时候,萧景润终于用完了午膳。
他侧卧在榻上盯着宁真。
她身上的宫装不知道穿了多少天,脏兮兮的,头发又散着,乱蓬蓬的。内侍们把她提过来也不知道给她梳洗梳洗,真是碍眼。
半晌萧景润才开口:“你长得像令堂。”
说不上具体哪里像,顶多是脸型轮廓相像,但总归比长得像贺茂闻要好。
气质则是全然不同,宁夫人有如一朵明艳的杜鹃,繁茂艳丽,耐寒耐旱。而宁真像冷冽幽兰,虚无缥缈若即若离,又散发着无法让人忽视的幽香。
这下终于引起了宁真的注意,她秀眉轻蹙,“你见过我娘?”
宁真恨父亲辜负了母亲,也怨母亲一走了之不要她。但是她想知道她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景润颔首,“那会儿宁夫人还是宰相夫人呢,她抱过我,我勉强有些印象。”说着,他又盯着她那双杏眸瞧,总觉得这样的眼睛哭起来会很好看。
于是他笑意加深,故意逗她说:“要是你爹不生二心,我和他倒是可以君臣相和,和你更是可以做一对青梅竹马了。”
宁真失望地垂下眼,还以为能听到关于母亲的什么事迹呢,结果就这呀。接着又抬头看这个言语轻佻的人,心里揣测着他的实际年龄。
在庆云庵她见过许多香客,大多是女客。要么不事生产面容年轻,要么为琐事烦忧显露老态。然而面前的这个人,居于高位不日就要登极,却是不扬不显,锋芒尽收的同时又流露出一股少年心性。
不过,猜的准或不准又有什么用呢?
无论萧景润是少年英雄,还是青年帝王,眼下都不会让她轻易离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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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润没有午歇的习惯,用过饭就叫人进来议事,也不避讳宁真,就让她一个人默默跪在一边。
回到这阔别十一年之久的宫廷,他需要处理与决定的事情太多了。小到今晚宿在何处,大到对贺氏宗室的处置,一桩桩一件件如果只按轻重缓急来处理可能没法妥当。
于是快到掌灯之时,萧景润才挥退了手下人,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
瞥见宁真双眸氤氲着雾气,萧景润先是一怔,想来她跪久了膝盖疼?
莫名其妙的,他的心里竟生出一种赢过了她的窃喜感:是要哭了吧!
然而仔细一瞧,发现她双颊微鼓,胸口起伏,萧景润纳罕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敢情她是遮掩着打了个哈欠?
今日在宁真这儿连连吃瘪,萧景润很是不悦。
在他看来,宁真的种种表现就是对他的正大光明的挑衅。要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挑衅他了。
萧景润抬手一挥,“来人,带她去洗洗干净,晚上送过来。”
这话有些模棱两可,小内侍们对于萧景润这位新主子还不熟悉,揣摩上意只怕领悟的不到位。
大行皇帝当年夺了新主子的位,杀了萧氏诸王,新主子定是对大行皇帝恨之入骨,换了小内侍们自己,肯定也会忍不住生啖其肉,最次也是伺机报复。
那么对于大行皇帝的后嗣,肯定是要父债子偿,将这些年来受的苦楚加倍讨伐回来。
只是这位宁姑娘才进宫没多久,要说享受了贺氏荣光的,还得是被关在牢里的大公主呀。
所以新主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
第4章
宁真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跟着陶姑姑去了一个叫养心殿的地方。那里宫女内侍环绕,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走路就像猫儿一样悄无声息的。
坐了一会儿,就有人端了一盏茶上来。她抿了一小口,苦得吐舌头,连忙放下了杯子。
陶姑姑却笑着介绍这叫大红袍,是陛下最喜欢的茶,采自哪里哪里的悬崖峭壁,又经过什么什么样的泉水冲泡。
宁真点头如捣蒜,却不会贸然开口,因为她牢记师父在她进宫前嘱咐的话:守住口业。
但是当陶姑姑讲到什么禅茶意境时,宁真就坐不住了。她不懂茶水和禅意是怎么联系上的。
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到陶姑姑说:“陛下起身了,请姑娘随奴婢来。”
再接着,宁真进了里间,看到了那个据说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贺茂闻靠在床上,面色惨淡,每每呼吸都要用上很大的力气,仿佛有什么卡在了喉咙里,不一会儿就会冒出满头满脑的汗。
“真儿,我是爹爹。”这是他费尽力气说的第一句话。
宁真望着他,神色复杂。
她在庆云庵里见过不少病人,要么过来烧香拜佛为自己祈祷的,要么是病愈之后过来还愿的。看得多了她便知道一个人的病情严重程度。
眼前这位皇帝爹爹,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按照道理来说,她应该磕头行礼,如他所愿唤他一声爹爹,或者是父皇之类的称呼。
但是她叫不出口。面前这人缺席了她十八年的成长,更是辜负了她的母亲。
贺茂闻的手颤抖地朝她伸过来,断断续续地说着。半晌宁真才听明白,原来他要给她赐婚,让她嫁给一个什么探花郎。
真是笑话,尼姑怎么能嫁人呢?虽然她只是带发修行。
“我在庆云庵很好,不需要嫁给谁,也不需要别人的庇护。而且您也没问过探花郎的意思,这样不尊重他。”宁真说这话时,已经尽量考虑到对长辈的礼貌了。
贺茂闻听了便没有言语,良久才露出一丝笑容,“真儿,你很像她。这个名字起得很好。”
他的眼神失了焦距,宁真猜想他陷入了回忆。
宁真想问,他口中的“她”是不是她的母亲,但是他很快又陷入了昏睡。守在一旁的内侍惊诧了一下,旋即去叫太医。霎时间养心殿里手忙脚乱,人来人往,宁真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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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说话:
“回主子,据老臣所断,宁姑娘禀赋素弱,气血略亏则形神不养,气虚阳脱则汗失固摄……”
“说人话。”
沉寂了片刻,那老人又颤颤巍巍地说:“宁姑娘暂无大碍。许久未进食,沐浴时间又长,所以晕厥了,尽快吃些方便克化的东西便好了。”
宁真皱着眉醒来,发现与梦中不同,躺在床上的竟然是她自己。萧景润坐在床边,几个太医则是跪在地上。
内侍见宁真醒了,便提醒萧景润。
萧景润哼笑一声,挥退了太医,抱着臂看她:“你真行啊,泡个澡还让爷等你,等来等去等不来,竟然晕在了汤池里。怎么没淹死你呢?”
初初醒转,宁真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他言语依旧轻佻,眉头蹙得更紧了。
“行了,起来陪爷吃饭。”萧景润抛下这句话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内侍里一个叫小泉子的赶紧拥到床边,朝其他几个内侍招了招手,他们很快会意,开始各司其职。一个扶起宁真,一个拿来绣鞋,还有的已经准备了外衫和手炉。
在宫里当差的,若有个行差踏错就会小命不保,因此见微知着是他们的必修课。小泉子隐隐觉得这位半吊子公主可能要有大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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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润说的吃饭,那就是真的吃饭。
他下令让人带宁真去沐浴,他自己便在重华宫翘着腿等晚膳了。
谁知道晚膳没等来,等来了伺候宁真沐浴的宫女,说是宁真不要她们伺候,一个人洗就行。结果宫女听她洗着洗着没了声响,绕过屏风进去一瞧,宁真晕在水里不省人事。
于是萧景润饿着肚子叫太医给她瞧病。
所幸宁真在去往重华宫的路上,听小泉子添油加醋地说过了。她一进门就拜倒在萧景润面前,“谢谢您救我。”
了不得,“谢谢”、“您”这两个词从宁真口中蹦出来,还真是少见。
萧景润先是一怔,随后心满意足地让她起身。
由此他才看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她。
果然像空谷幽兰,皮肤白得直晃眼,一双杏眸含着水望他,竟然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两人就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他仔细瞧才发现她的右眼角有颗极淡的泪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