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恳切,并无虚饰,唯余才子才女间相惜的诚挚与对斯人已逝的深沉憾恨。
周涤静立片刻,望着袁琢颤抖的手紧攥着那本青布包裹的册子,缓声道:“涤所知,《拾徽录》中所载,乃祝姑娘无拘无束十载光阴,不薄不厚的一册,却是山河岁月,星月心迹,皆在其中。”
他语声
温和,却字字清晰。
袁琢指尖触到那有些破损的封皮,猛的一颤,仿佛被烫到一般。
周涤言毕,拱手微一揖礼,便转身步入细雪之中,青衫背影渐次隐于茫茫雪幕,未曾回头。
檐下复归寂静。
正此时,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疾步而出,正是赵楫。
他显然是被门外的动静所惊动,眉头紧锁,手按在腰刀之上,警惕地扫视门外。
待目光落定于阶前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孤寂身影时,赵楫面色骤变,惊愕脱口:“中郎将?你怎么进宫一趟搞成这样了!”
他即刻收刀,几步并作一步冲下石阶,扶着袁琢进了天策卫。
第94章 中心藏之(三)
不知过了多久,袁琢才从一片混沌中挣扎着转醒。
眼皮沉重地掀开,朦胧视线逐渐聚焦。
雕花承尘,素纱帐幔,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又带着一丝陈旧的青橘香。
是他在袁府的卧房。
时间在此刻仿佛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感。
房中陈设一如往昔,仿佛他昨日才从此处起身离去,点点滴滴犹在耳畔。
可偏偏,又什么都变了。
这世间最疼惜他的人,再也不会笑着从门外走进来,问他睡得好不好。
带着一身鲜活气闯进他世界的身影,也再不会在他路过之时眉眼弯弯地朝他打趣一两句。
从此,偌大的袁府多了两间他不敢踏足的卧房。
他喉间干涩得发痛,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去够床头小几上的水盏。然而周身虚软无力,手臂一颤,不慎带倒了小几上的旧书。
书本坠地,发出一声闷响。
几乎是同时,门外原本低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下一刻,房门被急促地推开,两道身影带着急切的风闯入屋内。
“中郎将!”
“终于醒了!”
是李烛与赵楫。
两人皆是一脸忧色,显然已在门外守候多时。
袁琢目光扫过他们,哑声问道:“天策卫门口为何无人值守?”
赵楫闻言立刻拱手回道:“回中郎将,近来元安城内还算安泰,无异状。晦卿想着尽快将史书案所涉贪渎官员梳理清楚,一网打尽,就将弟兄们都召至内堂议事了,以期速决。”
他说着,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李烛。
李烛面色一紧,当即跪地,垂首道:“是属下思虑不周,擅作主张,请大人责罚!”
袁琢沉默了片刻,并未出言责备,只缓缓合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死寂。
“无妨。日后记得门口务必留人守着。”
他语气平淡,却让李烛心头猛地一揪,隐隐感到不安,他按捺住不敢多言,只重重应道:“是,属下遵命。”
袁琢的目光落到了方才被他碰落在地的旧书上。
李烛顺着他视线望去,立刻起身将书拾起,拂去的灰尘,双手递给袁琢。
是《拾徽录》。
袁琢接过,现在才有精力回想起周涤交给他这本书之时说的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
数日后,东宫外汉白玉阶之下。
袁琢身着素麻孝服拾级而上,在这朱墙金瓦的宫苑中显得格外刺目。
他一步步拾级而上,寒风卷起宽大粗糙的麻衣下摆,身形清减,步履坚定,背脊笔直,目光沉静。
玉阶另一侧,平康公主正带着宫人,面色不虞地快步走来。
两人在白玉高阶之巅迎面相遇。
一个纯白缟素,一个华服彩绣。
平康公主脚步一顿,居高临下地瞥见了他,先是一怔,她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更显得姿态倨傲,仿佛方才怨气的模样是假象。
“袁大人往东宫来做什么?”
袁琢于阶下停步,抬首。
他依礼从容躬身:“臣,袁琢,见过公主殿下。”
“本宫问你来东宫做什么。”
“殿下挡臣路了。”
袁琢不再多言,略一颔首,便从她身侧踏过最后一级台阶,素麻衣袂拂过汉白玉,径直向着东宫门前行去。
平康公主非但没有让开,反而向后退了一步,直接挡在了袁琢身前,眸中戒备之色更深:“袁听之,你突然要见太子,叫本宫如何能信你无他意?”
她话语尖锐,护弟之心昭然若揭。
袁琢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与无奈,轻轻叹了口气:“殿下,在你心中,臣缘何不堪至此?”
他并未辩解,反而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显沉重。
平康公主被他这话问得一噎,心头莫名松动了些许,但疑虑未消。
她拧眉打量他片刻,忽而侧身,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你随本宫来。”
她并未引他去东宫,而是转向另一条宫道。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至御苑深处的荷花池。
夏日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盛景早已不再,眼前唯有满池枯槁残梗,在冬日灰白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寥落静穆的意象。
寒风吹过,枯荷发出簌簌碎响,更添寂寥,与记忆中的盛夏繁艳恍如隔世。
他们穿过蜿蜒于枯败池水之上的九曲回廊,最终抵达了湖心的亭子。亭子四面开阔,寒风毫无遮挡地穿亭而过。
“就这儿吧。”平康公主率先走入亭中,转身坐在石凳上,语气不容置疑,“有什么话要对太子说,在此处与本宫说说也一样,这里清净,也无人打扰。”
袁琢默然随她入亭,独立亭中,目光掠过眼前枯寂的冬景,恍惚间,却似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喧嚣的盛夏午后。
亦是此地,亦是此亭。
那时恰逢皇后寿宴,笙歌鼎沸,人影如织。他奉命率卫戍守御苑,确保宴席安宁,便一直静立于这荷花池不远处的柳荫之下。
只见九曲回廊之上,冠盖云集,达官显贵,命妇女眷们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帝后,言笑晏晏,妙语连珠,字字句句不离恭维与机锋,那是权力中心独有的喧闹与繁华。
然而,却有一道身影,悄然脱离了那涌动的人潮。
她就像华贵无比的手串上无意间滑落珠串的一颗玉珠,独自一人,提着裙摆,步履轻快地绕过喧哗,径直来到了这湖心亭中坐下。
夏风乍起,先是拂动了亭檐下垂着的短短竹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继而撩起了亭周悬挂的长长纱幔,柔软透明的轻纱如烟霭般飞扬缭绕。
纱幔扬起,视线将透未透的刹那,他于柳荫下,望见了亭中那抹侧影。
轻纱半掩其面,容颜在浮动的光影与纱幕之后显得有些模糊,唯余一个朦胧又美好的轮廓,惊鸿一瞥。
她浑不在意远处的煊赫热闹,只自顾自地斜倚栏杆,以手支颐,指尖拈着几颗许是席上顺下来来的瓜果,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目光所向,并非人间富贵的极致盛宴,而是亭外那接天无穷碧的荷塘盛景。神情专注而惬意,仿佛周遭一切纷扰皆与她无关。
一旁是汲汲营营,攀附不休的喧嚷人群,一旁是静守一隅,独赏天籁的静谧女郎。
那般割裂,却又那般美好。
美好到足以记一辈子。
其实,在那日更早一些,她初入宫门之时,他便见过她了。
那时他正按例巡视宫墙,居高临下,恰好将一众命妇贵女的车驾尽收眼底。人群中,他一眼便看见了那道身影。
并非因她有多耀眼夺目,恰恰相反,在一片为了迎合寿宴而精心打扮的朱紫华服与金翠辉煌之间,她独独穿了一身雪蓝色的衣裙,素净得如同山间初雪后的一抹晴空,清凌凌地立在那里,与周遭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她正与魏国公府的世子崔协说着话。
崔世子似乎谈兴正浓,她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微垂,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一副恨不能立刻寻个由头脱身的模样。
果然,不多时,她便趁着崔世子侃侃而谈的间隙
,提着裙摆,像一尾灵巧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人群,迅速隐没了踪迹。
他立于高墙之上,将这一幕悄然收入眼底。
那一刻,他心中便莫名生出一种感觉。
他想到了早些年的自己。
这女郎与重重高门和巍巍朱墙是那般不合。她不该被束缚于此,她合该是自由的,就像她身上的雪蓝之色,不应沾染这尘世的浮华与喧嚣。她更应是一众繁华炽烈中的山间薄雾,轻盈、疏离,来去随心,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
雾是抓不住的,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