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袁琢心中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庆幸,庆幸自己强烈地克制住过自己,庆幸自己未曾成为试图将雾拘于掌中而最终却只徒留湿痕之人。
他好高兴,他真的让她成了自由来去的山间薄雾。
尽管这庆幸的代价是无法弥合的荒芜。
平康公主的呼唤声将袁琢从那段鲜活的回忆中拽回。
眼前唯有满目萧然,冬池寂寥。
那天驻足湖心亭望向远方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他无从得知。
反正当他驻足湖心亭望向远方的时候,他在想她。
平康公主见他望着枯荷出神许久,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忍不住开口:“你在想什么?”
袁琢目光仍虚虚地落在残荷上,下意识实话实说:“在想祝昭。”
这直言不讳倒是让平康公主猛地一怔。
她设想过诸多答案,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么坦诚。
她刚想说话,却见袁琢竟已然撩起素麻衣袍,对着她极为郑重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这举动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惊得她下意识起身。
“公主殿下。”他伏身于地,“臣,拜谢殿下。”
平康公主怔住,一时未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所为何事。
“谢殿下对祝昭多有照拂,更谢殿下助她得以挣脱樊笼,见识天地浩大。”
他虽未明言细节,但话语中的深意,彼此心照不宣。
平康公主彻底怔住,眸中闪过难以置信。
她自认行事隐秘,却不想早已被他窥破。
她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不解:“是祝昭告诉你的?”
袁琢摇头,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声音平静:“并非她所言,那日臣冒昧前往公主府,恳请殿下允准臣送她弟妹返回探州,那时,殿下听闻她死讯,面上并无挚友猝然离世的真切悲痛,亦无过多虚言慰藉,反而极为迅速地应允了臣所请,甚至主动提出愿在陛下面前为臣斡旋,臣心中自那时便已有所猜测。”
第95章 愿言思伯(一)
他略微顿了顿,抬眼看向公主,目光清明透亮:“殿下曾经说过,女儿家之间的情谊,一旦真心相付,反倒比男女之情更为恒久坚韧。臣信殿下此言非虚。更何况,若非殿下在陛下面前巧施障眼之法,以和离之事转移陛下的注意,以陛下之明察,又岂会不对祝昭的死因深究到底?”
他所言句句清晰,逻辑分明,抽丝剥茧。
平康公主看着他,一时竟忘了言语。
他直起身,依旧跪着:“臣此残生,已无大志。若殿下不弃,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任凭差遣。”
这是一个心如死灰之人所能付出的最为沉重的报答。
他以他仅剩的所有,答谢她给予他挚爱之人的自由。
平康公主彻底怔在原地,袁琢话语犹在耳畔。
她原以为自己对袁琢的心思已看得分明,她原以为他这样的人对祝昭就算再好,也不过逢场作戏,直至此刻,她才骤然惊觉自己好似大大低估了眼前这个人的心意。
他好像自答应祝昭放她回濯陵以来就真的愿意将自身的安危、前程、乃至余生都置之度外了。
原来,他并非是诓骗祝昭,而是早已抱定了必死的觉悟,以自身为祭,换取她的海阔天空。
女儿间的情谊恒久,男女间的情谊动人。
二者皆令人动容。
平康公主望着袁琢,心中那点复杂的惊动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想,祝昭的命,可真是好啊。
思及此处之时,她无半分忌忮,只余一片澄澈的怅惘与淡淡的羡慕。
她羡慕祝昭能在重重枷锁之中真切地遇到一个肯为她将自身焚毁,铺就生路的人。
而她自已呢?
她的姻缘,从一开始便是政治棋盘上最显眼的那枚棋子,孙湛与她,不过是权力联姻下光鲜亮丽的傀儡,彼此算计,同床异梦,不得安宁。何曾有过半分真心?半分托付?更遑论这般不计生死又倾其所有的情意。
她的男女情谊是时刻尖锐又清晰的痛楚。
但她随即又将这情绪按了下去,只是微微侧过了脸,望着亭外一整片枯败的荷塘,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终究还是要回到她锦绣牢笼里去,继续去做她的平康公主,继续去让更多的祝昭挣脱出去,去见识天地浩大,去见识别样可能。
因为这就是她选的命。
她回首看着跪在冰冷地上的缟素,唇瓣微动:“你先起来吧。”
寒风卷过,吹得亭角铜铃轻响。
细微,紧凑,深入人心。
她又沉默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袁琢和祝昭,他俩可真像啊。
那日在公主府水亭之上,祝昭跪求,求她应允一事。
“祝昭斗胆,求殿下在无碍自身的范围内,竭尽全力对中郎将施以援手。”
这是很得体,又很重的嘱托。
祝昭求她救他,他谢她救了祝昭。
他俩可真像啊。
她再次妄想远方,恍惚间,她好似看到那个曾笑着与她分食冰碗的明媚女子。
这座皇城困住的又何止袁琢一人。
她心头蓦地一酸,另一种更沉痛的无力感漫上心头,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更远处的宫阙飞檐,声音染上了一层遥远的怅惘:“说起来......这湖心亭,本宫幼时常同福乐来这里玩。”
她顿了顿,说着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回忆:“那时候,她总拉着我,在这九曲回廊里追跑,或是趴在栏杆边喂鱼,一待就是大半日。”
“后来的事你是知道的,她走了,去了西逻和亲。”
“然后,就死在了那里。”
风穿过亭子,卷起她华贵的衣摆,却吹不走话语里沉重如山的悲哀。
一个鲜活的身影曾在这亭中欢笑嬉闹,最终却湮灭于遥远异乡,成为政治权衡下一个苍白的注脚。
“袁听之,你可知父皇当年为何独独选中福乐远嫁西逻?”
袁琢沉默着,没有回答。
深宫中的抉择,背后往往是冰冷的权衡与算计,他心知肚明。
平康公主并未真的期待他的答案,她更像是自言自语,声音飘忽:“因为她年轻,因为她貌美。”
脱口而出的话,带着她近乎本能的嘲讽,在她父皇眼中这就是宫闱之中女子最常见的也最易被利用的价值。
就像萧桓将祝昭赏赐给袁琢,也是看重了她这方面的价值。
“父皇将祝昭许配给你,无外乎也是为此。”
“可这就是她们全部的价值吗?她们只是以色侍人之辈吗?令人折服的难道不该是她们的积极勇敢自信吗?样貌于她们而言,不该只是点缀而已吗?”
“我总觉得福乐就像是夏日里的凌霄花,攀援而上,开得那热烈绚烂,毫无
保留,仿佛要将所有的生命力都在一瞬间燃烧殆尽。”
却也正如凌霄,花期虽美,却终难长久。
“所以,袁琢,祝昭呢?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在你心里,她对你致命的吸引力是什么?是她的皮囊吗?是她的才情吗?”
是皮囊吗?
这世间美人何其多。
是才情吗?
才情出众之人何其多。
他从来都知道祝昭对他致命的吸引力是什么。
只因为她是祝昭。
一个只是活着,呼吸着,存在着,就能照得他生出想活渴望的祝昭。
袁琢笑了笑:“殿下,你说福乐郡主像凌霄花,祝昭在我心中也像一种花。”
平康公主挑眉好整以暇地望向他。
“像野花。”
“不择地而生,风吹摇曳,雨来低头,可日光稍照,又漫山遍野地绽放。”
不惊艳,不逼人,却温柔又固执地漫进眼中,然后不由分说地扎根心上。
“随处可见,漫山遍野,最是席卷人心。”他望向远方。
她是野花。
可能低头一见,只觉毫不起眼,抬眼再看,却是漫山遍野。
她是《诗》三百。
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于他眼中,世间万千美好,皆堪与她相配。
“那你去找她吧。”平康公主忽然说道,语气里带着认真。
此刻,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眼前人能得偿所愿。
袁琢终于缓缓看向平康公主。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殿下,臣不能去。”
他抬起眼,望向皇宫深处巍峨殿宇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御座之上掌控一切的身影。
“臣有生之年,唯留在此地,做好陛下手中的那把刀。”他字句清晰地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让陛下确信,即便再无缰绳束缚,臣亦不会脱缰而去,依旧锋利,依旧堪用,依旧能为他斩除荆棘。”
“唯有让陛下安心地相信,臣已彻底为他所掌控,绝不会逃,祝昭在濯陵才是真正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