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梁砥眉头一拧,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立刻用更强的傲慢掩饰过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校场比武,胜负各凭本事,你自己不堪一击,怎么反倒还谢我。”
袁琢缓缓道:“最后一刀,你若真用全力,我的腿已经废了。”
梁砥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轻轻一笑。
他就知道,袁琢会明白的,他梁砥是在救袁琢。
袁琢继续看着他:“你想要的,我想要的,陛下都已经看到了。”
梁砥沉默了片刻,高傲神色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直白的野心和审视。
他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是。袁听之,你自己心如死灰,不想往上爬,那就别怪我踩着你往上爬。”
今日之举,于他而言,一箭双雕。
一方面是在救袁琢,另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袁琢听着他的话,看着梁砥那双充满斗志的眼睛,缓缓地说道:“爬吧。”
“只是爬得越高。”他顿了顿,“背负得越多,摔下来时也越疼。”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梁砥心上。
高处不胜寒。
“你......这话
是什么意思?”
袁琢没有立刻回答,他闭着眼,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空茫地投向虚空中:“梁兄,功高是盖主,功低是无能,作为一个武将,怎样都是难的。可朝堂之中,总是得不到的人想进来,得到了的人想出去。前赴后继,往来不绝,皆是如此。不过这些都是我一人之见罢了,迂腐之论,梁兄听听就好。梁兄有干劲,有追求,是好事。”
梁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袁琢没有指责他,没有怨恨他,甚至还肯定了他,虽然那种肯定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对无知者的怜悯。
这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沾沾自喜的算计,在袁琢面前,显得格外幼稚和可笑。
但他依旧渴望功勋,渴望权力,渴望被陛下看重。
良久,梁砥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要拉开房门。
“梁叔平。”
梁砥的脚步霎时顿住,他缓缓转过身。
袁琢看着梁砥,声音清晰:“前路珍重,前程似锦。”
这是祝福,但更像是了然的告别。
梁砥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话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对着那个与他诀别的人抱拳。
郑重地,深深地,一揖到底地。
礼毕,他转身,再无丝毫停留,大步离开。
门外,赵楫和李烛依旧警惕地瞪着他。
梁砥的目光没有与他们交锋,只是侧身走了出去,径直离开了,背影消失在太医署长廊的尽头。
......
月色凄清,殿内仅有的几盏宫灯吐着昏黄的光晕,将偌大的空间衬得愈发空寂幽深。
萧桓负手孤立于窗前,明黄常服在暗影中失却了往日威仪,徒留一具被压得透不过气的背影。
良久,他缓缓转身,走向一张紫檀木小几。
几上不见奏章书卷,唯有些散置的刻刀与数块纹理细腻的木料。
他的目光最终落于小几中央那只色泽已显陈旧的锦盒上。
他指尖微带迟疑,终是轻轻掀开了盒盖。里面静静卧着一双耳珰,已是过时的样式。
他极小心地拈起它,闭上眼,眉宇深锁。
记忆排山倒海。
一只柔美的手带着暖香抚过他发顶的触感重现,幼时他与萧檐追逐嬉笑的场景纷至沓来。
紧接着,是一盘剔透诱人的蜜饯,被萧檐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献宝似的高举到那温柔女子面前:“母妃,这蜜饯可甜啦,我都舍不得吃!”
女子温柔笑靥如花绽放,毫无防备地捻起一枚,送入唇间。
骤然的腹痛,惨白的容颜,惊慌奔走的宫人,刺目惊心的鲜血......
最后的最后,萧檐站在一片狼藉与恐惧中,吓得哇哇大哭,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枚肇祸的蜜饯,而他自己,当时亦被宫人死死拦着,只能眼睁睁看着。
恐惧,绝望,怨恨,汹涌而来。
这么多年了,恨意如毒藤缠绕心脉。
他恨幕后毒妇,恨吃人宫闱,恨先帝疏失,恨被利用却无知无觉的萧檐,恨当年无力回天的自己。
仇恨让他不能忘记,让他不敢忘记。
于是他执起了刻刀。
他寻来与母妃的画像,找来她生前喜爱的木料,发了疯般想将记忆中那张日益模糊的脸庞重新固定下来。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最初几个,或觉尚有几分神韵可追,然越是殚精竭虑地去回想,去刻画,记忆中的面容反倒越似被水浸雾笼,褪色成一片朦胧哀伤的虚影。
他刻得愈多,离真实的母妃反而愈远。
目光扫过小几旁堆积的那些完成品,它们穿着相似的妃嫔服饰,有着雷同的五官轮廓,却个个面目模糊,神情呆滞,宛如一批批失了魂灵的偶人。
他睁开眼,目光最终落回掌心那枚冰凉剔透的白玉耳珰上。
他小心翼翼地捏着这只耳铛,扶着书案直起身子,在木人的耳垂上挨个比了一比。
雕刻了无数木人,刻不回母妃一笑。
坐拥了万里江山,换不回片刻温情。
严惩了昔日仇雠,平不了心中日夜嘶鸣。
今日看到袁琢倒在血泊之中时,他就想到了自己的母妃。
袁琢苍白如纸,写满了厌倦与死寂,他在自己的眼前,在万千将士面前求死。这样的袁琢仿佛一面冰冷的镜子,照见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他失望,他惋惜,他甚至有些愤怒。可为何?仅仅因为一个臣子的不堪大用,即将脱离掌控吗?是袁琢是一心赴死的决绝吗?是他无声尖锐的控诉吗?
不。
更可怕的,是他一心求死的眼神......
萧桓见过的。
在很多年前,在一个阳光都透着惨淡的午后,他被宫人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之时。
彼时母妃已气息奄奄,面色灰败地躺在锦绣堆中,宫人皆垂泪,御医束手无策。
母妃那时看向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仇人的怨恨,甚至没有多少对幼子的留恋。
那是极度疲惫之后,终于得到解脱的平静。是深切的厌倦,是近乎隐秘的如愿以偿。
记忆的迷雾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拨开,露出了底下清晰残酷的真相。
那时年幼的他,只读懂了母妃的虚弱和即将离去带来的巨大恐惧,他以为那眼神里的平静是强忍痛苦,是安慰,是不舍。
可如今对照着袁琢那双决意赴死,再无留恋的眼睛,他懂了。
原来母妃那时眼神里的平静,是解脱。
他一直无法理解的,一直回避的,一直不愿意承认的,此刻变得如此清晰,如此刺痛人心。
殿内死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反而衬得大殿愈发空旷骇人。
萧桓僵立在原地。
他当时真的不懂吗?
不。
不是不懂。
是从来都不敢懂。
他其实早就看懂了,只是那认知太过可怕。
于是,他几乎是疯狂地将那瞬间的理解压入意识的最底层,用厚重的怨恨将其牢牢覆盖。
他需要恨那个递蜜饯的萧檐,他需要恨那些幕后黑手,他需要怨恨父皇的疏忽......他将所有能抓到的过错都堆砌起来,筑成一道坚固的墙,只为挡住那个让他恐惧到浑身冰冷的念头,母妃她自己也许并不想活了。
几十年来,他靠着这堵墙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走上这至高之位,以为掌控了权力便能掌控命运,便能避免失去。
可今日袁琢就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在他面前,将求死二字写得明明白白,血淋淋地拍在他的眼前。
于是,墙,塌了。
他一直不愿承认又不敢直视的真相,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垮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防御,将他彻底淹没。
原来啊,原来真的是这样......
不是萧檐的错,不是坏人的错,是母妃心甘情愿赴死,是这深宫,是命运......
是靠近帝王,就靠近了死亡。
包括他自己。
这个他隐隐约约感知却从未敢清晰思考的法则此刻清晰地锁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再鲜活的生命,再耀眼的才华,再赤诚的忠心,只要靠近权力的极峰,都会被无形的漩涡慢慢吸走生机,变得面目全非,变得凋零枯败。
“呵,呵呵......”一串极轻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充满了无措的荒谬和彻底的悲凉。
他环顾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殿宇,目光扫过面目模糊的木人,最后落回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