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他无措,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支撑,却只捞到一片冰
冷的空气。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蟠龙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僵硬地、无助地站在那里,像一个骤然被遗弃在无边黑暗中的孩童,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名为帝王的囚笼。
一个孤独至死的囚笼。
......
半月后,天策卫。
“中郎将。”赵楫右手拿着公文拍着左手,晃荡了过来,“兵部转来文书,说归芜山一带,时有猛兽于冬乏时节下山扰民舍的踪迹。另外,山顶那座前朝所遗孤亭及附近山路,年久失修,恐生险情。”
袁琢接过他手中的公文。
赵楫继续道:“上官的意思是,需要派遣稳重之人,前往勘察猛兽踪迹虚实,并查看山路及孤亭损毁情形,以便报予有司处置,我去五司找几个人过去看看?”
袁琢目光在那寥寥数行字上停留了许久。
他忽然站起身,拿起那份文书,向外走去:“不必,我亲自前去。”
“不儿,中郎将?”赵楫拦在了他前面,“你说啥呢?”
这本是一桩寻常公务,通常派一队正或校尉前去足矣。
袁琢将文书还给赵楫:“归芜山巡查之事,我亲自去。”
赵楫一愣,眉头立刻皱起:“中郎将,此等小事何须亲自前往?山路崎岖,积雪难行,加之天寒地冻,你这旧伤初愈,实在不宜劳顿。我派一得力队正带人前去即可,或者你不放心别人,那我亲自跑一趟,或者晦卿去也行,他比我稳重。”
他实在不放心袁琢独自远行。
“汝舟,天策卫中公务繁多,你和晦卿还需多多费心。”
拿公务压他,赵楫有苦说不出。
“那至少让我派一队人马随行护卫,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袁琢打断他,语气淡淡,“勘察地形,查看兽踪,人多了反倒不便。我一人足矣。你是不信我的身手吗?”
“不敢不敢......”
说完,不再给他劝阻的机会,转身便走向马厩方向,只留下一句:“今日便回。不许跟上来,这是军令。”
赵楫僵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沉默:“汝舟,你近日是否将中郎将的公务,揽得过多了些?”
赵楫回头,看到李烛此刻正抱臂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赵楫一愣,下意识反驳:“何出此言呐!我见中郎将近来心神损耗,不过是替他分担......”
“分担?”李烛打断他,一针见血,“核算文书,巡防安排,甚至与兵部的寻常对接,但凡稍耗心神之事,你几乎都抢着做了。留给中郎将的,只剩些盖章画押、听人回报的虚事。”
他走上前几步,目光扫过袁琢离去的方向,继续道:“中郎将是何等人?你让他每日枯坐于此,无所事事,形同泥塑木雕,这岂是为他好?”
赵楫想否认,却又无法否认,只能嘟囔道:“我也是看中郎将心情郁结,想让他清静休养......”
“清静?休养?”李烛微微挑眉,“他若真想清静休养,今日又何必主动揽下这苦差?中郎将心思重,越是如此,越不能让他闲下来,更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已成了无用之人。”
“我等身为属下,体恤上官固然没错,但体恤并非将他排除在外。依我之见,中郎将即便心情不佳,我等更应设法让他参与其中,让他处理些实实在在的军务,让他感觉到自己仍被需要,仍是这天策卫不可或缺的主心骨。而非像如今这般,将他高高供起,却抽空了他脚下所有的基石。”
一番话说得赵楫哑口无言。
“所以我们就让中郎将去吧,或许正可借此机会巡山散心,也好亲眼看一看防务。”
李烛望向远处苍茫山峦。
山峦苍茫,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袁琢的脸上。
马蹄踏碎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循着山路向上,越是往上,风势愈猛,气温愈低。
四周尽是皑皑白雪和枯黑的树木,天地间一片肃杀。
袁琢勒住马缰,往前便是崎岖陡峭的山径,马匹已难通行。
他翻身下马,将白马拴在一棵背风的老松树下,拍了拍马颈,随后深吸了一口凛冽彻骨的空气,迈步踏上了积雪的山道。
山路难行,积雪没至小腿,每走一步都需耗费不少气力。他并未急躁,目光仔细扫过沿途。
一处向阳的山坡下,积雪较薄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
蹲下身,用手指拂开表面的浮雪,露出下面几个模糊却巨大的爪印。印痕较新,尚未被完全覆盖,形似豹狼,却更大几分。
他伸出手指比量了一下尺寸,从怀中取出炭笔和简易报帖,就着膝盖,草草画下爪印形状,标注了尺寸和发现地点。
越往上走,风越大,山路也越发险峻。
直到接近山顶的一段最险要的拐弯处,他看到孤亭。
一段长约丈许的木质护栏完全断裂,歪斜着坠向下方的深渊,只留下几根残破的木桩突兀地立在崖边。
断裂处的木茬还很新,显然是不久前被积雪重压或山风摧垮的。下方是云雾缭绕的深谷,若失足跌落,绝无生还可能。
他站在那断裂的缺口边缘,寒风将他大氅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
他低头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虚空,再次拿出报帖,简单绘制了损毁位置的草图,标注了长度和险要程度。
亭内空寂,石桌石凳上积着雪。
做完了一切,他倚着残缺的栏杆向下望去。
只见云海翻腾,雾气缭绕,浩渺无边,将山下的尘世完全隔绝。
京城、宫阙、职责、过往,所有他曾经挣扎、荣耀、痛苦过的地方,所有那些人与事,此刻全都隐没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白色之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耳边只有呼啸凄厉的山风,如刀般刮过。
这里极冷,极静。
也极干净。
脚下被云雾填充的虚空看起来如此柔软,如此宁静,仿佛能包容所有虚无。
跳下去吧。
一个清晰而平静的念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
他向前微微倾身,感受着风更猛烈地拉扯着他的衣袍,像是在邀请。
死亡,在此刻显得如此轻易......
又如此诱人......
“这孤亭建于悬崖之上,想必是为了让过客歇脚时欣赏万丈深渊的壮阔。”一个苍老却清朗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袁琢猛地回头,看到一位白发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亭中。老者身着素色长袍,腰间系一根麻绳,面容清癯,双眼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袁琢不动声色地收回脚步,望着老者:“老先生是过路人吗?”
这老者什么来头,他怎么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脚步声?
老者不答,只是缓步走到亭中石桌旁坐下。
“雪中孤亭,过客匆匆。”老者道,“有人来此看风景,有人来此寻短见。不知公子属于哪一种?”
袁琢笑了笑:“我是路过。”
路过人间一趟,罢了。
“是吗?”老者抬眼看他,目光如炬,“那公子为何眼中只有死志,却不见对美景的半分欣赏?”
袁琢哑然。
老者静静望着他,又道:“公子可曾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
袁琢不语。
“庄周卧于芳甸,忽忽入梦,自觉身化蝴蝶,鼓翅而飞,逍遥于花草之间,欣然自得,竟忘本来之形。俄顷梦醒,兀自怔忡,梦中光景历历在目。他徐起环顾自身,又思梦中之事,不觉惘然。于是自问,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老者缓缓道来,“这位公子,天地一化境,万物皆流转。人本就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何苦早早归去?人受世道浸衰,种种规制束缚人心,使天真蒙尘,本性难彰。纵人生多艰,磨难相继,羁绊重重,亦当守静笃,致虚极,不为人役,不为物累
。若神游天地间,心超形骸外,则虽处尘世,而精神自逍遥也。庄周也好,蝴蝶也罢,无非若此。”
袁琢沉默良久,这些道理,他岂不懂?
他只是有些茫然:“那我该怎么做?”
老者抚须一笑:“公子可会下棋?”
“略懂一二。”
“人生如棋。有时看似死局,转念一想,或许另有生机,公子莫要执着于失去,却忘了自己还拥有选择的权利。”
“什么选择?”
“放下,或者追寻,放下执念,追寻新生。”
“可我......该去哪里追寻?”他颤抖着问。
老者微笑:“心之所向,即是归处。”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
袁琢惊讶地看到一只蓝色的蝴蝶从风雪中飞来,轻盈地落在老者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