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切切。
恍惚间梦中他好像听到了兵戈铁马之声喧嚣而来,转而似乎又听到了戚戚然哀怨的哭泣之声,他心下慌乱,强自镇定,却猛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怒斥:“竖子!”
萧桓起身四顾,他记得,他认得,那是母妃的声音,可周围却是漆黑一片不见人影,他慌乱地大喊:“母妃!母妃是你吗!你在哪里!你来看孩儿了吗!母妃!”
声声泣血,数叫无应。
萧桓心下涌起惊喜之后的颓败,正无力转身之际却见黑暗之处大门洞开,一道强光刺目而来,他下意识抬手遮挡,却见,朦胧光晕中仿佛一宫装中年女子身影绰约,叹息声似远似近:“吾儿如今竟也与我一般年岁了。”
“母妃!”萧桓不再去管什么强烈的光线,他只想扑向自己的母妃,狠狠地抓紧她。
可怎么也抓不住。
轻飘飘的。
声音自渺远传来,裹挟着他曾无比熟悉的温柔与威仪,此刻却浸透着痛惜:“桓儿,你回头看看,你做的这都是什么事?帝王权衡之道,你竟用至此等地步?他那般赤诚,那般懵懂,一心向着你,你怎忍心将他逼至这般支离破碎的境地?你可知错?”
萧桓如遭重击,浑身血液霎时冻凝。
一声声穿越了数十年光阴的呼唤,如同最锋利的刃,瞬间将他打成从未真正长大的十岁稚童。
母妃说的是谁?是袁琢吗?母妃是在怪他将赤忱的臣子变成一心求死的人吗?
是了,母妃定是责怪他驭下过苛,逼走了忠良。
骇浪般的惶恐顷刻间将他淹没。
他再顾不得什么天子威仪,在梦中踉跄扑向那光影模糊之处,声音撕裂:“母妃!母妃!孩儿知错了!”
他语无伦次,急于辩解,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缕暌违已久的衣香,渴望一点母亲的抚慰或是更严厉的斥责,只要那是真实的。
只要那是真实的。
外面暴雨雷霆。
远在岱州的萧檐于庆元三年的第一场春雨落下之时于病榻上溘然长逝。
萧桓得知萧檐病逝的消息,是在次日午后。
宦官小心翼翼呈上奏报时,他正批阅奏章,闻讯笔锋骤停,一滴浓墨重重砸落在黄绫之上,缓缓洇开。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宦官的通报声:“陛下,天策卫中郎将袁琢已在殿外候旨。”
萧桓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胸腔内的钝痛压下。
“宣。”
袁琢缓步走入殿内。
他穿着绯红官服,身形清瘦了些,面色平静,依礼参拜,动作规整。
萧桓记起他第一次拿正眼瞧袁琢就是在这天宸殿中,从前他只知道他是自己皇兄的带刀侍卫,不屑予他眼神。
可他的女儿看中了他,这就让他不得不好好瞧一瞧眼前这位满身是伤的青年。
那时的袁琢方过弱冠,满身斑驳,毫无体面,却跪得笔直,不愿低头折节,像一根宁折不弯的青竹。
他喜欢看君子折节,他喜欢征服一切,他用了手段把这段青竹留在了自己身边,让他俯首称臣,让他听之任之。
袁听之做事很利索,很完美,他用起来十分顺手。
其实袁琢那日说将崔协远送潇州,他早就将袁琢的生平查了个底朝天,自然猜到了知道袁琢是要报恩,不过此举确实合他自己的心意,只要他们放权,他也不愿为难魏国公府。
所以他默许了,只是他想不明白,平日里在朝堂之上袁琢对魏国公府的帮衬已经很多了,如今却又铤而走险再帮他们了一次。
他想不通,值得吗?何必呢?
不过他也懒得管,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许是人年岁到了吧,他如今很多事情都懒得管,懒得细想,不像年轻时一样想将万事都压在自己肩上,将万物都控制于股掌之间。
昨夜故人如梦,是三十多载的第一次,他如今坐在高位上,望着殿角铜漏滴答,脑子里却不自觉的想起了少时。
恍惚见崔太傅持卷而来,苍老嗓音似还在耳,耐心地教导他们兄弟们治国平天下,又见含玉丛中扑蝶,她笑靥如春日繁花,鬓间落的残花竟比后宫所有珠翠都鲜亮,再见与萧檐策马猎场,烈酒烫喉。
可转瞬,光影坍缩,太傅的官服被宫墙吞了去,只剩殿堂残烛泛着冷光。
宫墙太高,锁住了含玉的笑,待再寻时,终不似,少年游。
皇权如刃,宫墙似壑,后来萧檐叩拜的身影,在丹墀上越来越矮,直到某一日,那身朝服再也没跨进这朱门,只余宫墙外,风声替他应答。
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在了这深深的宫墙之内。
他试图抬头看天,想看看是否与他年少时看到的一样,可惜殿宇太高太阔,望不见天。
心比天低。
“臣,袁琢,叩见陛下。”
萧桓收回神思,望向了伏在地下的袁琢。
当年的袁琢衣衫褴褛却笔直朝气,如今的袁琢一身官服依旧笔直,却没了朝气,只余沉郁。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他未经雕琢的生命力是什么时候被雕琢掉了的呢?
萧桓避开他的目光,望向殿外晦暗的天光,继续道:“朕已下令,革去你所有官职衔位。念你往日之功,赐金百两,即日离京。天涯海角,随你去吧。此生不必再回京畿了。”
三柱香的时间后,袁琢从天宸殿走了出来。
他最后再抬头望了眼朱红宫墙,久违地笑了笑。
他想,他该寻个好去处了。
他奉诏入宫前,去找过周涤。
周涤在书局里见到袁琢,略显意外,却还是停下脚步,执礼问好。
袁琢回礼,开门见山:“周公子那日说偶得我夫人手书是在徽州,请问几月前公子为何南下徽州?”
周涤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蒙陛下恩典,准予假期,返乡省亲。”
“徽州乃文萃之地,公子省亲本是常事。只是,陛下未曾另有嘱托?”他慢慢靠近周涤,压低了声音。
周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如实相告:“陛下那日召见我时,言及年少曾游历徽州,印象极深。尤其提到,曾在姜陵邻县濯陵的一小小山坡之上,亲手种下一棵枇杷树。”
“陛下说,夜晚梦中忽见少时旧事,见那枇杷树枝繁叶茂,心中感慨万千。得知我籍贯正是姜陵,便特恩准予假期,并嘱托我务必去寻一寻那棵枇杷树。若树仍在,便代陛下为那树系上一条红绸。”
“系红绸?”袁琢重复道。
“是。”周涤点头,“陛下言道,若见红绸系于旧树之上,便当是他为这天下苍生,祈一份安愿。”
袁琢沉默,最终只是对周涤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周公子,再会。”
周涤连忙拱手:“中郎将,再会。”
在方才袁琢沉默的时间里,那些零散的曾被忽略的线索骤然串联。
周涤南下徽州的时间恰好与他当初奉命追击刺客的时间重合,世上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陛下日理万机,为何偏偏在那夜忽梦少年枇杷树,又偏偏指派尚未入仕的周涤在这个当口
前去系红绸祈愿?
是因为暮春御前行刺案。
那场看似凶险万分的御前刺杀,此刻想来处处透着蹊跷。刺客能近御前却又未能真正重伤陛下,武功路数看似凌厉却又像是在等袁琢出手,这绝非寻常刺杀,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
一切的一切,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龙椅上那位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一场为了收回权柄而精心设计的局,审了这么久没有审出来,是因为陛下自己才是那真正的幕后黑手。
至于他要收回谁的权柄,袁琢想应当是收回齐王萧檐的。
因为陛下在他审问刺客后,独独只问了他一句:“幕后主使,可是齐王?”
这是因为陛下从一开始,想嫁祸,想借此收回权柄的对象,就是他那个远在岱州的胞弟。
而后来或许是陛下内心深处那未曾完全泯灭的感情终于浮现,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后悔了。
所以,才有了这派周涤南下系红绸的举动。
红绸哪里是为苍生祈愿?分明给刺客们传递的一道密令,一道停止栽赃,封口不言的指令。
好一出天家手足相残的戏码。
呵......
袁琢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充满了无尽的荒谬与悲凉。
世人都道帝王尊贵,权柄在握,得到了世人梦寐以求的权位,可谁又真正看清了这权力背后的血腥,虚伪与无尽的孤独?
谁又不是活在他人编织的梦境或自己编织的迷梦里,如同缸中之鱼,看不清真正的天地与自身的处境?
陛下算计兄弟,掌控臣子,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这帝王之位,被这无尽的猜忌与权衡所困,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