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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笔集_陈悟【完结】(115)

  人生如梦,皆是虚妄。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深处,而后,他毅然转身,向着宫外走去,步伐轻盈。

  大殿之上,萧桓直直地望着袁琢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了那份岱州奏报上。

  “庆元三年二月岱王萧檐薨。”

  那几个字,迟缓又狠狠灼痛他的眼睛。

  刚刚死在岱州的,是被他怨恨、疏远、冷落了几十年的亲弟弟。

  是至死都未曾得到过他一句原谅的亲弟弟。

  萧桓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疼痛来得迟缓又剧烈,一阵一阵地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他错了。

  他错得如此残忍。

  母妃昨日如梦责怪他是因为萧檐,是因为萧檐啊,是萧檐啊,是他的弟弟啊,他的弟弟啊......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明黄的御案上,与先前那团墨迹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陛下!!”殿内侍奉的宦官魂飞魄散,惊叫着扑上前。

  他终于听懂了母妃的责备。

  却也太晚了。

  ——子遮,你一定是在怨我,若是没有我,你就不会如此漂泊。

  ——可是子遮从不怨兄长。

  殿内重归寂静。

  第100章 执子之手(三)

  暮春孟夏,大概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了。

  天色澄明,一扇木窗被支起,祝昭探出手去拨弄了一下挂在窗外枝枝蔓蔓的花儿。

  “赤华,今日看上去日头不错,会吹微风,我们把屋里的书卷都搬到廊下去晒晒。”拨弄完带着清香的花儿后,她笑着转身去寻赤华。

  廊庑下,青石板上摊开的典籍被暮春的日头镀了层金,祝昭和赤华蹲在地上,继续将剩余的书卷摊开。

  疏疏的枝桠影子投在书页上,被风推得晃晃悠悠。

  忽闻院外叩门声,“笃笃”两响,在这清宁的晨光里,漫得很远。

  祝昭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裙裾,对赤华道:“你且理书,我去应门。”

  吱呀一声。

  门外立着个青年。

  青年一身深色窄袖长衫,深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竹木簪发,革带束腰,脊背挺直,茂林修竹。

  只是面上带着傩戏面具。

  祝昭望着这身影,心头那点熟悉感骤然清晰。

  就像雾散见山,她一瞬间就想起了来人接她回祝府那一日来讨水喝的男子。

  她眼尾不自觉地弯了弯,朗声道:“是你呀!”

  青年身形颀长,听了这话,没有出声,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今日还要讨水喝?”祝昭笑着问。

  青年又点了点头。

  “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倒。”

  裙摆扫过石板,再来时她已经端着一碗水出来了。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要把水递过去,清风入户,吹得廊下的书页哗啦作响,也吹乱了她的鬓发。

  她抬手拢发的瞬间,却见青年抬手,缓缓摘下脸上的傩戏面具。

  祝昭浑身一僵,她望着眼前人的眉眼,双睫颤了颤,眼底的光凝了凝,跟着便有细碎的亮一点点漫出来,漫过眼尾时却又带着几分不敢信的怔忡。

  手中粗瓷碗晃了晃,竟要坠向石板。

  他上前半步,指尖稳稳托住碗底。

  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

  近得能看见他脸颊上的细碎晨光,能闻到他衣间混着青橘气的清冽。

  碗里的水荡开一圈涟漪,一圈圈荡向碗沿,又一圈圈敛回中心,敛回去时,又带起新的涟漪,一圈圈,在清阳里漾个不停。

  风还在吹,祝昭的蓝色发带被风扬起,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手腕。

  像春溪漫过青石,像一缕不舍离去的水痕。

  他深布长衫的衣角也被风吹起,恰好与她的蓝色裙裾撞在一处,那抹蓝太鲜活,像突然泼入宣纸上的石青,撞碎了他周身沉郁的墨色。

  衣摆与裙裾被风推搡着,竟生了几分难分难解,仿佛生来就该如此纠缠。

  他抬手托着碗的指尖动了动,直直地望进她眼底,那里映着他的影子,清晰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春深庭院,落花满阶。

  “别来春半。”

  他说。

  自分别以来,春日不知不觉已然过去了一半。

  祝昭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地巡梭,随后低头,果不其然看到他了食指上的一点小痣,她的声音同样很轻:“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原来我们相遇得这般早。

  原来我们早就有了羁绊。

  李烛在不远处的老树上支起一只腿倚着树干。

  他看着前方不远处那对相对无言又欲说还休的身影,二人明明隔着距离,二人明明处境微妙,可在这一刻他却觉得,只要这两个人站在那里,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他们便仿似被一股坚韧的力量所深深牵系着,以至于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能真正地将他们分开。

  想到这里,李烛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丝极为真切的笑意。

  他为中郎将感到高兴。

  他替中郎将感到欣喜。

  在经过了过了那样多的算计、漂泊、心死与挣扎后,在徽州的一角,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找到能能让他这片荒田长出鲜花的种子。

  李烛不再隐匿,从树下一跃而下,落地无声,然后大步朝着小院门口走去。

  “祝姑娘。”他向着祝昭抱拳行礼。

  “李校尉。”

  暮春的风轻轻吹过,卷起地上的落花,打着旋儿。

  ......

  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天色便沉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点毫无预兆地落下,敲打着青瓦粉墙,很快便在天地间织起了一道朦胧的雨帘。

  袁琢躺在竹椅上,目光空茫地望着冰凉的雨滴从屋檐滑落,串成一道道不间断的珠帘,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中郎将在看什么呢?”赤华端着茶盏走过不远处的廊庑,询问一直站在廊庑处望向袁琢方向的李烛,“雨气寒凉,李校尉进去用一盏热茶吗?”

  李烛微

  微摇头,低声道:“不用,多谢,我是暗中护送中郎将到此,陛下并不知晓,需得立刻赶回京中,不便久留。”

  赤华又转向站在李烛旁边的祝昭,祝昭摇了摇头,看着袁琢的方向:“给他送过去吧。”

  赤华应声,端着茶盏,将那盏温热放在袁琢手边的小几上,低声说了句什么,又退回到了屋里。

  雨声不绝。

  良久,李烛的声音响起,带着恳求:“祝四姑娘,中郎将似乎病得很重,我必须立刻返京,在走之前,我可否拜托你劝劝他?救救他?”

  祝昭的目光依旧落在袁琢身上,声音轻却清晰:“我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祝姑娘,你——”

  祝昭直面的他的眼睛:“李校尉,你应当知道,我曾与中郎将一同护送我的阿弟阿妹回探州。在探州,我的生母对我恶语相向,我受不住,便逃了出去。”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莫名让人感到窒息。

  “我逃出去后,探州就落了一场大雨。”她继续道,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雨幕,看到了彼时彼地,“离开探州后的时日,我见了许多人,做了许多事。但我时常想起探州的那场雨。”

  “就像一本书落入了雨中,纸张被浸透,字迹模糊,难以平复,你若强行将血肉模糊的纸张揭开,只会让纸张碎裂,两败俱伤,那本书便不再能用了。”

  “我想,人生中的许多事情,大抵便是如此。一旦被雨水淋透,便注定无法恢复如初,裂痕就在那里,强行粘合,不过是自欺欺人。”

  “所以我不愿去说教他,不愿和他说你该如何。我只需做好我自己,让他自行其是。”

  她顿了顿:“或许这般,才能让他自己停止割裂,重新愈合。外人强加的道理与期望,于他而言,或许是另一种负担,是另一场落不完雨。”

  李烛眉头紧锁,无法认同:“祝姑娘,你未免太过冷静了。”

  冷静到近乎冷血。

  “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祝昭淡淡打断他。

  李烛一噎,妥协般低声道:“那,家中那些锋利的刀具,你要不要收一收?他腕上一道道新旧交叠的细密疤痕是全是他自己割来的。”

  祝昭蹙眉:“你怎知道是他自己割的?”

  “汝舟看到了。”李烛无奈道,“还是今年仲春的时候,你知道的,中郎将府上有一处小草坡,那日汝舟去府上寻中郎将商议事情,远远便瞧见中郎将躺在那处晒太阳,当时汝舟还挺高兴的,想着中郎将总算肯走出屋子,见见日光,透透气了,兴许心情能开阔些,谁知道......谁知道走近了才发现草坡上洇开了一大片鲜红,触目惊心。是中郎将自己,唉,他,他,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用匕首划开了手腕,血就那么无声地流着,他身下的青草全被染红了,当时他的身旁,就摊开放着你的那本日录。万幸汝舟发现得及时,拼死喊人唤了太医,若是再晚上一刻半刻,祝姑娘你今日就真的见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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