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录?我的什么日录?”
李烛被问得一怔,脸上也浮现出茫然之色,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晓。汝舟只说是你的日录,叫《拾徽录》,看着有些旧了,具体是何物,从何而来,恐怕只有中郎将自己清楚了。姑娘若想知晓,或许只能亲自问询中郎将了。”
祝昭收下疑虑。
二人间陷入了沉默。
“不收了。”祝昭突然说。
“啊?”李烛没明白。
“我说,刀具我不会收。”
“如果他过得太痛苦,他有权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祝姑娘。”李烛声音拔高又压下,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你怎么这样?中郎将他对你那般好!你感受不到吗?你就不想想办法拉他一把吗?就不能为他的生死想一丝一毫的办法吗?”
“我怎么会感受不到?连你们局外人都能强烈地感受到,我作为当事人怎么会感受不到?”她有些牵强地笑了笑,“只是如果活着对他来说太过痛苦,死对他来说反倒是解脱,那我宁愿他与我永别。”
李烛心头发凉,咬牙问道:“若中郎将真的到了撑不住那一日,你待如何?他能为你做这么多,你能为他做什么?”
“给他立个坟,每年清明,去祭拜他。”
李烛气得几乎发笑:“呵!我真替中郎将感到不值!”
“那你希望听到我怎样的回答?你是希望我也去死,是希望我殉情,是希望我和他一起离开,是吗?”祝昭反问道,目光锐利,“是,我承认,在李校尉眼里,我只是袁琢的夫人,在你眼里袁琢比我重要,离开了袁琢我在你眼里就是再寻常不过的百姓,我不否认。可李校尉,世间之大,并非只存在于你的眼中,离开了你的眼睛,我更是祝昭。我祝昭也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我的夫君死了,我便也就活不成了?你这般诘问我,好没道理。”
李烛被噎得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二话不说,猛地转头走到袁琢看雨的屋檐下:“中郎将,我带你去旁的地方,祝姑娘心里根本就没把你当回事!”
袁琢微微蹙眉:“晦卿?”
“我何时说过我没当回事了?”祝昭的声音传来。
李烛回头冷笑:“就算当回事了,但比起对你,她似乎更在乎她自己。”
袁琢却极轻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很正常吗?每个人都应该最喜欢自己,我是,她是,你也是。”
“晦卿,不用担心我,我很好。这是军令。”
李烛无言以对,看着眼前这两人,只觉得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认命地叹气,行礼:“属下得令,属下告辞。”
“雨停再走。”袁琢又道,“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不必了中郎将,天策卫的事物我已经让汝舟顶了很多日了,得早些回去。”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祝昭,眼神复杂,终究转身冲入雨幕,身影很快消失。
小院重归寂静,只有雨声潺潺。
祝昭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廊下那张竹椅。
她在袁琢身边蹲下身来,目光落在他自然垂放在椅边的手腕上。那里被衣袖遮盖着,但她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那些交织的,狰狞的疤痕。
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上了他的手腕。
袁琢似乎颤了一下,却没有抽回手。
祝昭的指尖能感受到他腕骨的轮廓和皮肤下的脉搏跳动。她就那样静静地捂着,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那曾无数次被冰冷利刃割开的地方。
过了很久,她才用一种极轻的声音开口:“袁琢......”
“你生气吗?”
袁琢目光柔和地望向她:“你是指晦卿说的话?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连状况都没搞清楚,生什么气?”
祝昭沉默片刻,将方才与李烛那番关于生死的对话复述给了他:“我说,如果你想与我永别,我不会拦你。”
袁琢安静听完,低声道:“多谢。”
“为何谢我?”
“我原先是不愿意来的,我怕成为你的累赘,你的负担,但是晦卿汝舟非要让我来,但方才听晦卿说比之我,你更在乎自己,我才决心要留下来的。因为我觉得你是不会让我成为你的累赘的,必要时刻你会舍弃我的,这我就放心了。”
“有了你这番话,可以让我将来某一日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候,能毫无负担地悄悄离开。”
祝昭手指微紧:“你会怪我没有留你吗?”
“不会。”
“为什么?”
袁琢缓缓闭上眼,声音轻得散在雨声里:“我知道的,每次送你离开,你都没有回头,你不该为万事万物回头,如果我让你回头了,我会怪罪自己的。”
第101章 大结局(上)
雨,依旧下个不停。
“雨很大。”祝昭没头没尾地说着,“方才下雨时幸好及时收了书。我想起从前也遇到过晒书时突然下雨,当时没现在这么好运,好几本都湿透了。后来我很小心地一页
页摊开晾晒,还是撕破了不少。纸张皱得厉害,墨迹也晕开了,只剩下一两本能看清内容,这一本虽然没有恢复如初,但还能阅读。”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说下去,声音很轻,却重重地落在袁琢的心上:“淋了雨的书不可能恢复如初,人也一样。做一本皱巴巴的书很痛苦,人也一样。我不想你痛苦。”
“我知道。”
“你不知道。”祝昭凑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苦涩道,“我不想你痛苦,也不想和你永别,我很自私,你知不知道?”
袁琢哑声道:“我不知道。”
她看着李烛,能毫无负担地说出可以接受袁琢的永别,但当她望着袁琢雾蒙蒙的眼睛,她才发现她说不出口。
一滴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滴落在袁琢的手腕上,与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
......
庆元三年三月二十三,大殿,药香清苦。
后宫的妃子们,皇子皇女们,跪在地上哀哀怨怨,哭哭啼啼。
屏风后,萧桓低低地和太子萧竟交代着些什么。
孔珂没有哭,她顺手接过一旁太医端着的汤药:“我来吧。”
萧竟出来了,孔珂进去了,萧桓不愿意喝汤药,拉着她的手就开始胡言乱语。
“六娘,今日是什么日子?”
他许久不曾叫过她六娘了。
“谷雨。”
“谷雨啊......要是冬至就好了,等到了冬至,我给你摘白梅,好不好?”
“六娘,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与阿弟总是拌嘴,每次你们拌嘴了都要找我求个公正,你应当记得的,阿弟那时候还那么小,肯定记不得了......阿弟呢?怎么今日没看到阿弟?不会是又逃学了吧,太傅知道了定要骂他的......我们快去把他寻回来,寻回来......”
萧桓说到后来,神志逐渐不清,话语逐渐颠三倒四。
他慢悠悠的,漫无目的地说来说去,却说得孔珂心口一阵又一阵地钝痛。
嫁给萧桓的那一年,她方及笄。
郁贵妃出事前萧桓都只是个不受宠又心无大志的皇子,可是郁贵妃出事后一切都变了。
他开始变得在意一切了,在意旁人会不会欺负他,会不会看不起他。
她永远都记得十岁的少年攥着她的衣角跪在灵前,额头抵在她的肩头一遍又一遍重复:“六娘,如今我只有你了,如今我只有你了......”
后来他因着漕粮案一事未处理妥当而触怒先帝,被圈禁在长明殿后的一处小偏院。
那个时候,他们已是而立之年。
她卸了钗环,自请去陪他。
那院子荒得很,唯西角一树白梅开得正好。
雪压枝头,花却是铮铮地开着,清冽香气混着寒气,格外醒神。
萧桓会立在梅树下良久,然后忽然回身折了一枝递与她。
“六娘。”他唤她小字,眼底映着笑意,“自幼时起,每每雪落之时,我便折新蕊,献给你。现在想来,若我们只作寻常夫妻,倒也快活。”
孔珂接过那枝白梅,细小的花瓣,浓郁的香气。
后来他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了。
他们少年夫妻,又为帝后。
缱绻又体面,同心又隙离。
先太子噩耗传来的那夜,雪下得很急。
萧桓跪在先帝殿外整整三个时辰,回来时一瘸一拐,孔珂替他换药时,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六娘。”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些许隐秘的兴奋,“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能轻践我们了,再也不会!”
孔珂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觉出寒意来。
他登基后,待她极好,又好得太过周全。
他爱她,但又有比爱她更重要的东西。
六宫事宜皆要她执掌,妃嫔有过必召她训示,连公主皇子们的课业也要亲自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