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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笔集_陈悟【完结】(117)

  他说:“皇后当为天下妇德表率。”

  每岁冬深,他仍是折白梅插瓶置于她案上。

  可是今年,她似乎等不到了。

  为登九重御座,他自幼学之年争至不惑,却只在龙椅上坐了七百多个日夜。

  而今孔珂很想叩问他一句,陛下,用三十年阳寿换两年江山,可值?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旧事。

  “六娘......”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你为何不说话,是在怨朕吗?是在怨我吧,母妃在怨我,阿弟在怨我,你也在怨我......”

  血沫溅上明黄寝衣,孔珂下意识用袖口去掩,却被他冰凉的手握住。

  “六娘......”他瞳孔渐渐涣散,声音轻得像风,“下辈子......莫要再相见了......”

  孔珂俯身贴近他唇边,只听清最后半句:“......终究对不住。”

  殿外忽然传来飞鸟扑翅声,他攥着她的手骤然松脱,像多年前那个十岁孩童终于放开她的衣角。

  殿内哭声如潮水般涌起,她却只听见烛芯噼啪的轻响。

  他渐渐冷去的手还搁在她的掌心,像一截枯梅枝。

  钱公公尖细的嗓音刺破哀声:“皇上——驾崩了——”

  这声浪推得她视线踉跄,她却觉得世间安静极了。

  嫔妃们跪倒一片,皇子公主哭声不止。

  她怔怔地抬手碰了碰他的面颊,却落不下一滴泪水。

  她望向大殿之外,是朱红的宫墙。

  恍惚间,垂髫之龄的萧桓下一瞬就会跃上宫墙,笑呵呵地给她递上一枝沾雪的白梅。

  她久违地笑了笑。

  她又看向了一旁的铜镜。

  铜镜中的女人像一件洗了很多遍的衣裳,干净,发旧。

  满殿哀哭声中,忽闻檐外雨声疏落敲打窗棂,继而滂沱如倾。

  这雨下得好啊。

  雨水顺着琉璃瓦急流而下,在汉白玉阶前溅起白雾,三十余年的血污泥泞终究要借一场雨来收场。

  真是干净啊。

  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檐角水珠滴进青苔里。

  方才那场雨卷走了春末的燥热,此刻风里混着焦清气,溪水涨得漫过了捶衣石,冲刷着石缝里的苔藓。

  几个总角孩童赤脚跑过石桥,浣衣的姑娘们笑骂着撩水,惊得游鱼四散。

  水花漾开一圈圈涟漪,晃碎了彩虹,晃碎了倒影,倒映出两岸青瓦白墙的轮廓。

  忽有一双人影落进这细碎水光里,男子撑着半旧的纸伞,伞面偏斜大半遮着身旁人。

  女子靛蓝裙裾拂过湿漉漉的桥面:“雨已经停了,伞不必再举着了。”

  溪面倒影里的纸伞倏地收起,袁琢将滴水的伞提在手中。

  “崔老先生......”他问道“是何时过身的?”

  祝昭道:“我回来前便去了。听说走得很安详,莫踌阿兄说老先生午间歇晌时就没再醒来。”

  “你可知他早年做过太傅?”

  “知道的。”祝昭望向他,“你阿翁在世时提过。”

  袁琢出神地望向前方:“他对我与阿翁帮助良多。”

  “我知道,所以你执意要来看看。”

  崔老先生的庭院古朴空旷,袁琢望向这朴素简约的方寸之地。

  莫踌捧着茶盘过来,见这位素衣落拓的客人神思追忆,他不太明白,却能隐约感到这位客人的伤怀。

  “公子也识得崔老先生?”他将茶盏轻轻搁在石案上。

  茶烟袅袅中,袁琢的衣摆垂在花影里:“昔年上京有幸得老先生赠字。”

  莫踌笑了笑:“这位公子怕是记错了,我虽跟随崔老先生时日不久但也知道他在元安为官之时向来不会题字赠人。”

  袁琢笑了笑:“那便是在下记错了。”

  “无妨,无妨,祝姑娘,喊上你这位小郎君一道用一壶茶吧?”

  祝昭望向袁琢,而后对着莫踌笑了笑:“阿兄,我想与我夫君在此处向崔老先生和穆阿媪行个大礼,可以吗?”

  莫踌惊讶,静默片刻才了然道:“原该如此的,先生夫人泉下有知,得见姑娘遇良人,必感欣慰。”

  雨后的青石板泛着水光,两人相视一眼,齐齐望向了无生气的正堂。

  二人并肩跪下,湿

  泥立刻洇深了衣料,碎石硌在膝下,他们却跪得端正,三个头磕得虔诚。

  “用一盏茶吗?”莫踌见二人起来了,又追问。

  祝昭摇了摇头,眼角微微弯起:“阿兄,今日就不久坐了,改日再来。”

  袁琢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递去:“泠君说你爱吃松糖,今日上街看到了便买了。”

  莫踌微愣,接过了纸包。

  祝昭向他行了一礼:“阿兄止步,过两日再来尝你的茶水。”

  两人沿着湿滑的石阶渐行渐远,莫踌拿着松糖立在桂花树下,看那双身影转过溪弯。

  深青与靛蓝的衣袂时而被风吹得交叠,像雨霁时分山峦与天的交界。

  忽有呜咽的牧笛声飘来,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吹着笛子转出溪弯,与二人擦肩而过。

  他无端地记起幼时在崔府时遇到的一个少年,只是那少年满身意气,崔老先生给他取了字,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起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少年,但那少年与方才的青年显然不是一人。

  “听之。”

  “嗯?”

  “是崔老先生赠的?”

  “是,我的字是他起的。”

  “先前你说你的字是为老先生取的,我就有所怀疑了。”

  “多谢。”袁琢停下脚步望向她。

  祝昭也停下了脚步:“自我们重逢,你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多谢了,这次你要谢的又是什么?”

  “多谢泠君让我全礼节。”

  他目光似水,专注又长久地注视着她,下意识地回应。

  “从前我迷茫难守之时,崔老先生常同我说莫要总困于一室之内,囿于一人之心,他让到各色各样的人中去,去观察,去观察他们的笑容,去观察他们的城府,老先生说唯有见得够多,听得够多,历经够多,方能真正明白人心的幽微复杂,明白世事的曲折难测,也方能更好地守住自己心里那一点或许不合时宜的东西。”

  “你守住了。”祝昭望着他,苦涩地说。

  她时常想,若是袁琢没有守住不合时宜的澄澈,成为了彻头彻尾的佞臣,会不会就不这么痛苦了。

  可那一双透亮的眸子眼波潋滟,明晃晃地告知她,不会的,不会的,若是他没守住,那他就不是袁琢了。

  祝昭叹了口气,袁琢听到她说:“那日听李校尉说到了我的日录,我的日录如何在你手中?”

  “周涤周公子赠予我的。”

  “周涤?”祝昭疑惑。

  于是袁琢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兼之周涤为何来徽州,如何得到日录的事情一一告诉了祝昭:“周公子来濯陵,恰巧途径你的小院,敲门不应,冒昧进门才发现屋主像是离开许久,于是他便暂住一宿,偶得《拾徽录》。”

  “我就说怎么总是寻不到,原来被他拾去了。”祝昭恍然大悟。

  得到《拾徽录》后,袁琢逐字逐句地翻阅了好几遍,这本日录是从永定十六年的七月初七起记的。

  一个人在元安的日子里,他躺在草坡上感受着阳光,一字一句地读着她的日录,读着他未曾参与过的她的年少时光,靠着她的文字支撑着自己。

  他读到她路闻犬吠,与之对诗。

  他读到她雪中拾薪,与邻童煨芋。

  他读到她茅屋倾塌,与蜘鼠同眠。

  他读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过得好苦,可文字却张扬蓬勃,苦中作乐。

  而如今,而此刻,他读到的执笔人就这般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树叶上挂着的几滴雨水坠落,在浅浅的水坑里敲出清脆的余音。

  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略显轻快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嗓音:“哟!我道是谁,原是祝家小娘子在这儿金屋藏娇呐!”

  站祝昭闻声转头,只见一个穿着半旧不新道袍,手持一柄幡子的瘦高相士,正溜溜达达地向他们走来,脸上挂着打趣的笑容。

  看清来人,袁琢眉头一皱。

  相士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扫,瞬间便落在袁琢的身上,随即对着祝昭挤眉弄眼,拖长了调子道:“啧啧啧,好一位玉山倾颓,我见犹怜的郎君!祝小娘子几时寻了这般一位人物,竟也不领着来给贫道瞧瞧?我整日听我家青麦念叨你这如意郎君,心里当真发痒,你这小娘子也太不够意思了!”

  祝昭见是丁相士,眉头舒展,回敬道:“丁伯伯倒是恶人先告状,您老人家天天忙着走街串巷,逮着人就说什么灾祸降至啦,血光之灾啦,恨不得把整条百里打街的铜板都赚进兜里,我想找您老人家喝杯茶都寻不见人影,倒上哪儿领人去给您过目?”

  丁相士被怼了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将幡子往地上一杵,捋着长须道:“非也非也,贫道那是普度众生,指点迷津,岂是为了区区铜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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