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琢却忽然开口:“去岁夏末,在百里大街,我曾遇见过这位道长。”
祝昭微微一怔,看向他。
“那时他说我灾祸将至,非要为我算上一卦,还说若要改命,关键系于一人之身。”
祝昭慢慢望向一旁的丁相士。
丁相士思来想去也记不得,只得打着哈哈:“哈哈哈哈是吗,还有这样的缘分呐哈哈哈哈哈。”
“道长提及,改命的关键,在于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生世间恰逢那一年的冬至,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敢问道长,此人是谁?”
“咳咳!”丁相士脸上挂着讪讪又故作高深的笑容。
他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袁琢那过于执着的目光,只得转向祝昭,手舞足蹈地开始信口胡诌:“郎君莫急,且听贫道细细道来,这冬至生人嘛,乃一阳始生之象,阴极而阳至,否极泰来,最是能化解阴煞厄运,郎君你周身寒气凝重,非这等至阳至暖的命格不能相融相济,此乃天道互补之理也。”
“至于这贵人在何处,丁某还是那句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郎君定要好好把握,朝夕相伴,方能遇难成祥,转危为安呐!”
祝昭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她降生之日恰逢那年冬至。
丁相士自知道祝昭的生辰八字后连连道过三个好,他说这是极好的命格,他非常喜欢。
那时候的祝昭一笑了之,毕竟元安的相士说这是个不祥的命格,两人没一个可信。
谁知自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后,丁相士总是拿她的生辰八字去忽悠人,有一回她上街卖花看到他拿自己的八字忽悠别人于是警告了一次,谁知他死性不改,不知道又忽悠了多少人。
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丁相士见好就收,嘿嘿干笑两声,一拍脑袋:“哎呀!瞧贫道这记性!贫道还要去城西王家瞧风水,不打扰了,不打扰了。贫道去也!”
说罢,脚底抹油般溜之大吉。
祝昭看着丁相士逃也似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再回头看向袁琢,只见他依旧望着自己,于是她打算这个误信了谗言的孩子:“莫要听他胡诌。”
“这位相士他给人看相算命,总爱扯上冬至生人。十回里有八回,都说对方命中的贵人、转机、乃至前世姻缘,皆系于此。究其缘由,倒也并非全无根据。只因在命理之说里,冬至乃一阳复始、阴阳转换之枢纽,此日出生的人,命格往往被赋予了否极泰来、生机暗藏的寓意,听起来便觉吉祥贵气,能压得住阵脚,镇得住邪祟。因此他便惯爱拿这说辞来忽悠人,听起来既高深又吉利,总能让问卜者心生希冀,乖乖奉上卦金。实则多半是牵强附会,当不得真。”
“你的生辰是冬至吗?”
祝昭觉得他压根没听自己的解释:“是,丁伯伯拿我的生辰到处乱说,他是忽悠你的,你知道吧?”
“我不觉得他忽悠。”袁琢笑了笑,“我只觉得幸运,原来我比我以为的还要更早与你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即便道长对十个人百个人都说过同样的话,即便这只是他信口拈来的说辞,但他让自己与祝昭在那一刻就产生了虚无缥缈的关联。
于是这命理之说于他而言,便不再是虚妄之言,而是一个馈赠。一个让
他觉得无比幸运的巧合。
它让他觉得,在那些他一无所知,与祝昭毫无交集的年月里其实已经存在着微不足道的一丝联系了。
它让他觉得,他们天造地设。
他太渴望与她有任何形式的联结,哪怕只是一个江湖术士信口扯来的的话头,也能被他视若珍宝,奉为命运早已注定的隐喻。
一个荒唐的骗局,就这样成了一场浪漫的宿命。
祝昭怔住了她的说辞全都哽在了喉间,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沉默了片刻,袁琢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扯开话题:“方才那位道长提及青麦姑娘,叫她我家青麦,他们是何关系?”
祝昭闻言,从那股莫名的情绪中稍稍抽离,解释道:“青麦原本不叫青麦,青麦原本也不在濯陵,她是探州人氏。她家人多,阿翁阿媪年纪大了,娘亲又去得早,爹是个不顶事的懒汉,底下的弟弟读书也不上进,她说记得那年探州下了好大一场雪,家里早已没了余粮,她爹就用三两银子,把她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
“后来,她被辗转卖到了姜陵知县的后院里,当了最下等的粗使丫鬟。四年前,姜陵犯了百年不遇的涝灾,洪水滔天。那知县昏聩无能,不想着疏浚河道安抚百姓,竟听了愚昧之言,要将她投河祭神。她拼死逃了出来,九死一生。一路躲藏,饥寒交迫,最后饿晕在荒路上。再后来,就是她醒来时,正遇上我与赤华遭人追击,仓皇逃命至此,她见状,不顾自身虚弱,捡起路边的石子,出手击退了府中人,救下了我们,我也是后来才知她自幼伶仃,无人可依,为了自保,但凡是能防身的东西,都自己摸索着学了些,扔石子,打弹弓,准头极好。”
“到了濯陵后,她无依无靠,四处漂泊。也是机缘巧合,丁伯伯摆摊算命傍晚归家,在街角撞见了快要饿晕过去的青麦,心下不忍,便将怀里刚买的几个热馒头都给了她。”
“此后,丁伯伯便时常记挂着她,每日都会给她送些吃食。一来二往,熟络起来。青麦感念他的恩情,丁伯伯又怜她身世孤苦,二人便认了干亲。”
“当时正是麦子抽穗的时节,漫山遍野都是青绿一片,生机勃勃。她便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叫青麦。”
“所以,青麦也入传了?”
“是的,和你分别了五月有余,这些时日里我没有只是待在濯陵,我走了很多路,倾听了很多事,更加明白了我为何要为女子写史。”
袁琢微笑地看着她,与有荣焉。
“接下来的时日里,我要完成史书的第一卷,这一卷给所有的平凡女子,卷名为山有扶苏。”
第102章 大结局(下)
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草地上,温暖而不炙人。
两人并排躺在青草之间,远处是连绵的稻田,近处有野花零星开放。
“只用关心天气,吃食,花草的日子怎么会不让人舒心呢?”
祝昭卧于绿茵,左手轻抬,引得一只白蝶停落指尖。
春日迟迟,繁花点点肆意铺陈,翩翩白蝶逐光而飞,盈于四野。
袁琢侧首望向她,春夏之时,她尤爱簪花,只碧玉折股簪和几朵恰到好处的时令花,清丽得很。
袁琢没有回答。
像是被引诱了一般,他忽然说:“如果我就这样一直躺下去,是不是就能沉到地底下去?”
祝昭手指一顿。
白蝶飞走了。
她笑起来,强忍着用轻快的语气说:“那得先问过土地公公愿不愿意收你这个人。”
她伸手过去,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指尖,“再说了,你沉下去,我怎么办?”
袁琢的目光掠过她,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最终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躺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远处的农人开始收拾工具归家。
“我们也该回去了。”祝昭先坐起来,向他伸出手。
袁琢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她的手借力起身。
站定的一刻,一阵春风吹过,几片桃花瓣从旁边的树上簌簌落下。
其中一片正好朝祝昭的发间飘去。
袁琢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在那花瓣即将落在她发梢前轻轻接住了它。
青橘香味骤然厚重。
路过的的农人看到青年侧身为少女接下了落花,耳尖通红。
一个是清透青玉,一个是温润白玉。
是玉染微瑕,也是自琢天工。
老农扛着锄头,咧嘴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
祝昭轻轻从他掌心取过花瓣,小心地夹进随身带着的书册里。
“回家吧。”她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今晚你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呢?”
“暂且不透露。”
两人沿着田埂慢慢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路旁有一块青石,静静地卧在野草与野花之间,光滑巨大,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祝昭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巨石表面:“突然很想写些什么。”
不等袁琢回答,祝昭拔下发间的笔簪,打开簪盖,一脚踩在一旁的小石头上,一手撑着那块大石头,思索片刻写下了四个字——
“山,居,偶,得。”袁琢轻轻地念了出来,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颔首看向女郎毛茸茸的发顶,不自觉地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问,“是要为这块石头题诗吗?”
祝昭却是收回了搭在小石头上的脚,很是满意地看了看自己题的字,然后将手中的笔簪递给了他,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来写。
袁琢自然是忙着拒绝,连连摇头:“我诗才逊色,就不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