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昭也没有强求,反倒是很好讲话地道:“那前两句我来写,后两句就交给你,如何?”
说完,也不管袁琢是何种反应,直接扶着大石头下笔。
东风入林墨花凉。
石上题诗携木香。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清香,祝昭写完又再次将笔簪递给了袁琢,语气轻快:“我已抛砖,可否得玉?”
袁琢看着她的眼睛没忍住微微一笑,倒是爽快地接过了笔簪:“可得。”
他略一思索片刻,微微躬身,顿笔,而后落笔,一气呵成。
“野客不知春已老——”
“犹拈残蕊数流光——”
袁琢将手中的笔簪还给了她,却见祝昭迟迟不接,反倒是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写下的文字,引得袁琢不自信地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题字:“是诗不够好还是字写得不堪入目?”
“都不是。”祝昭微微抬起头笑着安慰他,“你的字和诗都很好,是我的砖抛得不够好,我想改一改可以吗?”
“自然。”袁琢笑着,理所应当地再次将手中的笔簪递给了她。
祝昭接过笔簪,大手一挥划掉了前两句,袁琢本以为她要重新写前两句,没想到她竟然一腿屈膝跪在了地上,在他方才写下的两句诗后落笔。
莫嫌青子枝头小,且笑扶藜看夏长。
写完后祝昭将簪盖盖回了笔簪上,插回了发间,回首看向袁琢,眼神明亮,语气飞扬:“我接得如何?”
她的身影从巨石上移开,袁琢这才看清了她写的是什么,他微微怔愣了片刻,而后喃喃道:“看来我才是抛砖之人,引得青玉为我留笔。”
松风入林墨花凉,石上题诗携木香。这两句是惬意的,闲适的,云开雨霁,万物晴明,林间漫步,偶遇巨石一块,便为其题诗。
一开始祝昭就为这首《山居偶得》确定了大致的心境,该是疏朗明快的,可他写的下两句却是将这山色蓊郁之景引向了哀春之情。
野客不知春已老,犹拈残蕊数流光。
指隙漏春,惘惘如烟。
字里行间皆是惋惜,皆是凄清,皆是无可奈何,皆是无能为力。
祝昭的才情那般卓绝,她定然读出来了,可她并未要求他加以更改,也并未通过只言片语劝他心境宽阔,反而是当机立断推翻了自己的前两句,为他的诗续上了后两句。
她说枝头已经初结出了青色的果子,竹杖芒鞋杖点苔径而目极千林,可见满山新碧破空而来。
莫嫌青子枝头小,且笑扶藜看夏长。
杖底生风,浩浩成川。
“春去夏来,生生不息。”祝昭笑着向他走来,而后将他的身子转了半圈,“回头看看。”
袁琢的力道比祝昭大上许多,却还是轻易地就被她转了个角度,而后他这才发觉原来他们一直在的这个地方竟然是个山崖,只是周围林树环绕,看上去就和普通小道一样。
此刻被祝昭强硬地转了一个角度,他透过左右两棵旁枝斜逸的大树中间的空隙这才看见远处夕阳将远处连绵的山峦染成了琥珀色,山脚下有聚集的村庄,有蜿蜒环绕
的溪水,有孤鹜从天际掠过,有晚风轻抚面庞。
“我对这个世间很满意。”祝昭眉眼弯弯地望着远处绚烂的晚霞,“你呢?”
袁琢垂眸看向身旁的女郎,看到她鬓边簪着的杏花,花瓣上落满了熠熠光辉,他微微一笑,从善如流:“我已经对这个世间很满意了。”
有晚风,有落日,还有你。
“听之,到了夏日,我们一起坐在雨天的乌篷船上,观雨,赏荷,品茗,好不好?”
你努力活到夏天,好不好?
“但是如果很疼的话,也可以不用坚持。”她抬头看着他笑,眼里噙着泪。
袁琢望着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十分委屈,他强忍酸楚抬头望天。
此刻,他像站在雾里,四顾心茫然。
为何他可以去死的时候偏偏是他最想活着的时候啊......
她从未轻易否定他的痛苦,也从不空泛强求他要坚持。
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样好的事情,从前他想都不敢想。
第二日袁琢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这些时日他颇为嗜睡。
昏沉,挣扎,无力,煎熬。
之前在元安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如今到了濯陵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醒。
他起身梳洗完就见祝昭已经将清粥小菜端到了古槐下的石桌上望着他笑:“明日可不许这般贪眠了哦,往后我们辰时一刻即起,迎朝阳,共徐行,以此为约,可好?”
袁琢觉得心安,露出了笑容:“好。”
“还有,辣酱少吃些,可以适量吃。”
“好。”
用罢早膳,祝昭照例伏案修史。
纸页翻动声与窗外鸟鸣相和,墨香混着院里残存的晨露清气,倒也安宁。
待她再次抬头时,日头已近中天,脖颈酸涩,才惊觉竟过去了这般久。
她搁下笔,揉着腕子踱出房门,这才发觉许久没有见到袁琢了。
祝昭面色霎时苍白,忽而加快了步伐:“听之?听之?”
日光正烈,透过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光点,恍如碎金。
“我在。”
“你慢些走,别摔着了。”
袁琢身侧堆着好些伐下的竹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冽的竹木香气。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笑得温和。
祝昭喘了口气,而后笑着走近,打量着那些竹子,竹子粗细匀称,竹节修长,显是精心挑选过的:“你怎么弄了这么多竹子?”
袁琢应了一声:“方才去了一趟后山竹坞,挑了些冬竹,打算做简牍。”
一旁的长竹已被逐一截断,长度齐整地码在一旁。
“简牍?”祝昭蹲下身,拾起一截已处理好的竹片,“怎么突然打算做它?”
袁琢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看她:“见你近日整理史料,埋首卷帙,我就想着再好的纸张也禁不起岁月,我怕你笔下的文字等不到千百年后重见天光的那一刻。而竹简虽拙重,其性却贞固,可久存。”
他顿了顿:“往后你写定的文字,我便为你一一镌刻于此。”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他的眼睫耳廓上。
祝昭微微一怔,心头蓦地一软,像是被温水漫过,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片光滑微凉的表面。
温水熨帖得几乎让她眼眶发酸。
他从来都是沉默的,切实的。
从来都是。
她抬起眼,目光描摹过他的脸和握着刻刀的手,那双手原本是执剑挽弓的,如今却愿为她伏案刻写这枯燥繁重的竹简。
“好。”
她握住他的手,道。
袁琢却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封素笺。
“方才你修史时,京城来信了。”他将信递与祝昭,声音温和,“是长公主殿下写与你的。”
“殿下?”祝昭眼中漾起一丝讶异与欣喜,她接过信笺,触手生温。
自离元安,音书渐稀,殿下来信实是意外之喜。
“嗯。”袁琢微微颔首,牵起她的手,“此处光线正好,不热,就在这儿看罢。”
二人便坐在古槐下的竹椅中,那两张竹椅是他们平日惯坐的。
祝昭小心地剔开蜡封,展开信纸。
那字迹力透纸背,飞扬跋扈,一如写信人那般骄傲鲜活。
袁琢寻了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送凉。
“吾友如晤:
见字如面。别后久疏问候,非吾忘情,实乃京中喧嚷,俗务缠身,今有一桩快意事,必先诉与汝知。本宫终与那腌臜蠢材和离,从此一身清净,快哉快哉!
另有要事相告。太子已正位宸极,御宇天下。陛下少年英睿,理政有方,且竟肯时时垂询于吾,倒不枉我昔日为他苦心周旋。
新帝登基,万象更新。陛下雄心万丈,意欲涤荡积弊,开拓新局。吾观其志不凡,便也顺势于宫闱内外,明里暗间,多番倡言女子读书明理、入学入仕之益。陛下似有所动,或在不远之将来,天下女子不必再困于闺阁,可展抱负于朝堂。此事虽艰,吾必力促之。女子之才学,当有昭见于天日之时。
朝中今有利剑一柄,乃今科状元周涤。为陛下昔年伴读,恩眷正隆,现入中书,为陛下草拟政令、剖析利害、弹劾守旧,可谓锋锐无匹。此子确有经世之才,新政多赖其力,然性情刚直太过,不知避讳,不谙圆融,竟连本宫也敢当面唯唯诺诺顶撞数回,实是个不知进退的狂生!
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眼下朝局沉疴,正需此等不畏权势、敢撕脓疮之臣。且看他能闯出何等天地罢。
京中诸事纷杂,然大势向好。卿于山野静养,亦须珍重。待秋高气爽,本宫或可来徽一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