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昭原本坚定的眼神闪烁了几下,她想起来今晨母亲让赤华带她出府,所为的就是将石垩之事压下来,往深处想,便是要让她留下来。
可祝昭仍是执拗地道:“这是他人本心,而我做事只问自己本心,祝择现一言既出,本心便是赶我出府,如何反悔?”
袁琢无奈地笑了笑,叹道:“我敬佩祝四姑娘的本心,姑娘本心或许坚如磐石,他人本心却是瞬息万变。”
袁琢语调上扬,似是引导:“姑娘不觉得奇怪吗?我的本心是留下你,为何反而今晨通风报信帮助于你呢?”
袁琢顿了顿,见祝昭不回答,微微一笑继续道:“因为我怕著作郎又犯浑。”
祝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袁琢,眉毛都懒得动一下:“中郎将有话直说,这般弯绕曲折,倒是一点也不像个武将。”
袁琢一字一句道:“若我不通风报信,四姑娘计谋得逞,我倒真怕著作郎会将你送走。”
“可如今——”他话锋一转,“因着我横插一脚,原本虚无缥缈的命格之说,如今便化作寻常的歹人入室。”
祝昭后知后觉,她突然极轻地笑了一声:“没想到,我竟然......入了你的局。”
“尔虞我诈之事,姑娘不擅长。”袁琢缓缓道,“可姑娘自有擅长之道。”
祝昭自嘲地笑了笑,她知道祝择现不愿靠近她
,是惧怕她身上的不祥之名,她本也就想仗着他对此事的恐惧而达到遣送归乡的目的,如今倒好,轻飘飘地就被袁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中郎将既然有闲人可用来监视我,自然也可以让此人监视祝府。”祝昭有气无力道,“何苦非得是我呢?”
她此刻已然没有心力再去与他争论了,她想到了在归芜山上看到的那座残败古祠堂,人生百年,最终化作黄土一捧,就算是拥有能建祠堂的功绩,到头来也逃不过被遗忘的命运。
所以她就想啊,若是在有生之年,她不能随自己心意快活地活一遭,反而是被拘于杯池之中,抬头是四方屋宇,低眼是方寸青石,这样的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此刻,阖上的门外传来了说书先生惊堂木声,将祝昭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她脑海里猛然浮现出来进京那日路过茶楼,听到说书先生在说《暮春变》的场景,她一瞬间想明白了,最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笑声:“是御前行刺那人,天策卫怕是还没抓到吧?”
“让我猜猜——”祝昭继续道,“刺客怕是不好对付吧......”
尚未来得及说完,对面的袁琢脸色慢慢冷了几分,打断了她:“从前我的手段祝姑娘只在旁人口中听过,今晨我略施小计,算是祝姑娘头一回见识,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感觉神不知鬼不觉,感觉但凡傻一点的人,就算被他杀了可能还会对他感恩戴德,这个袁琢,当真是有些手段。
祝昭忍住心中想要骂人的冲动,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袁琢起身,侧目看向她:“我向来赏罚分明,祝姑娘不听话,我罚,祝姑娘听话,我奖。”
说着,他屈起手指敲了敲一直搁置在桌案一角的一个木盒子:“祝姑娘今日听了话,上来与我对峙了一二,这便是奖励。”
“若姑娘完成我所托之事,袁某定当不遗余力完成姑娘所求之事。”
说完,他跨步迈向门前,已经扶上了门框,却还是微微偏头,意味深长地同身后的祝昭道:“今日祝姑娘已经见识到了李烛的本事,天策卫所有的弟兄皆有这般本事。”
“我这个人呢,只要踏出了第一步,就一定会走完剩下的路,决计不会停于半道,祝姑娘要是还想着逃脱,不如省省力气。”
祝昭刚想出言却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闷响,而后是一阵尖叫和混乱祝昭立马站了起来,袁琢利落地打开了门。
祝昭也跑了出去,趴在二楼的栏杆向下望,只能看到一人血肉模糊地坠地于茶楼的一楼,吓得她脸色苍白。
袁琢很快地向上面几层看了看,而后将祝昭往后一推,飞快地阖上了门,顺势抽出了赵楫的一把横刀向下掷去,堪堪落在了坠楼之人的身侧,围在周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抬头望去。
“我乃天策卫中郎将袁琢,茶楼命案,上下封锁,违令者受此刀。”
靠在门内的祝昭只能听见门外的袁琢厉声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后门再度被打开,祝昭失去了倚靠,差点顺势向后倒去。
袁琢抓住了她的后脖颈让她站定了,而后吩咐身旁的李烛:“送四姑娘回去,马驹送回魏国公府,再去天策卫凋人手。”
“汝舟,你上四楼盘查。”
祝昭还没听他说完,就被李烛拎着跳窗而出。
第17章 他山之石(一)
家仆们轻步行走,将九枝灯上的蜡烛一一点燃。
祝昭端正地垂裳而跪,身姿挺拔如松。
烛光摇曳,忽明忽暗,光影交错。
矄黄光亮在她脸颊上跳跃,她的发髻高挽,被烛光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一记长鞭破空而至,狠狠地抽打在她的后背上,一道血痕洇湿衣料,她的身子微微一颤,却未曾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咬了紧牙关。
鞭声一道接着一道。
烛火剧烈摇曳。
祝昭背脊仍旧挺直,双手垂于身侧指尖微微颤抖,几缕青丝垂落,被汗水浸湿,贴在了倔强的脸颊上。
“认错否?”祝择现站在她身后,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声音低沉冰冷,“祝昭,回话,知错否!”
她目光低垂,凝视着地面,眼中无半分怯意,而是如水的沉静。
“我无错。”
祝择现闻言,握住鞭绳的手渐渐颤抖,抬手又给了她一鞭子,吼声沙哑:“认错否!”
“我无错。”
“主君主君!”宋夫人这是头一回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快步跨过门槛,挡在了祝昭身后,平复了自己的喘气声方道,“昭昭不懂事,你莫要气坏了身子,回去歇息,这事我来处理。”
祝择现手中的鞭子依旧紧握,眉宇间怒气未消,抬手指向她身后的祝昭,反问宋夫人:“如今快十七的女郎了,还不懂事?”
“今日她说得对!”祝择现怒极反笑,他点点头,“她说得对!顽劣不驯,就该家法处置!”
宋夫人抬眼看向他,平和地说:“主君非要妾跪下求你吗?”
祝择现眼中闪过复杂的情愫,声音无奈:“夫人......你,你非要逼我吗?”
“是你逼我的。”宋夫人淡淡地望向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无波无澜的水面,没有起伏,也听不出情绪。
话音一落,祠堂内一片死寂。
祝昭的心却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鞭子从祝择现的指尖滑落,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头,声音疲惫:“罢了......罢了......就听夫人你的......不打了,只是今夜跪在祠堂反省!从明日起禁足郁离院!”
言罢,祝择现转身离去,宋夫人随即吩咐身旁采鲤:“去请大夫。”
而后她疾步走到祝昭身旁,蹲下身子与祝昭平视:“昭昭,为何不认错?”
“我无错。”祝昭倔强地微微侧头,鬓边汗珠细密,她的声音虚弱却也坚定,“为何要认?”
“认错了,就不会挨打了。”宋夫人轻柔地为她理了理鬓边碎发。
“为了不挨打,就应当要认下虚妄的罪名吗?”祝昭低下头,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就应当要妥协吗?”
祝昭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半,呼吸沉重又艰难,她抬眼望向宋夫人,眼中是不解与求助。
说到底,石垩一事确实与她脱不了干系,但歹人入府一事是袁琢虚纂,祝择现却一口咬定是她所为,并且嫁祸于她的命格,这般无妄之灾,不白之冤,她也该......认吗?
“昭昭。”宋夫人轻叹一声,声音轻缓,“世上诸事,并非只有对错之分。有时候,退让与妥协,是为了保全更重要的。”
祝昭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是要反驳,宋夫人却温柔地制止了她,继续道:“我知道,青史留名之人大多直言,大多傲骨,可这些人他们的不退让不妥协,大多在大是大非之际,而日常琐事,以柔克刚,以进为退,方能行稳致远。”
宋夫人见祝昭一言不发,又接着道:“昭昭,母亲并非要你背弃自己本心,而是望你明白,暂时的退让,是为了更好地前行,而一味倔强,有时甚至会让你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
她轻轻拍了拍祝昭紧握的手:“你长兄常与我说,昭昭聪慧,母亲也这样觉得,所以昭昭定能想明白的。”
宋夫人说完最后一句话,轻轻松开了祝昭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她低头看着跪在地下的女郎,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终究再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就像祠堂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