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一下子涌起了许多祝福的声音,有两列宫女手持酒壶鱼贯而入替食案前的达官显贵外邦使者满上了酒,祥和喜庆最起码在这一瞬是切实地笼罩了下来。
袁琢顺势拉了拉祝昭的衣摆示意她可以坐下了,而后端起面前刚满上的酒一言不发地饮着。
而周涤此刻还愣愣地站着,他没明白。
方才不还是精妙绝伦的对诗,虽然祝昭这几个回合都对得中规中矩,但是好歹能和她对上这么多个回合啊。
可是现在怎
么就变成了道喜祝福,觥筹交错间他恍惚了起来,仿佛仅仅方才一瞬之间那个方才意气风发与他对诗的女孩就这般身不由己地被钉在了后宅。
他没明白,也久久难以接受。
倒是他对面的太子拿眼神示意他坐下,他这才发现了自己有些殿前失仪了,好在众人的注意力此刻都不在他身上。
周涤缓缓坐下了,有些被他遮挡住的平康公主的眉眼这才得以看见,她眉头微微皱起,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太子感受到了这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只尽量不与之对视,强颜欢笑着接受周围宾客熟稔的恭维。
只是这目光久久不散,他笑得也越来越牵强。
“久闻大雍圣上胞弟齐王殿下诗才了得,恰逢今日大雍双喜临门,不若请齐王殿下赋诗一首?”
听到这样有些磕碜的发音与有些不通的语义,太子这才松了口气,好歹是有人将话题推向了另一个,他也不用再忍受他皇姐的注视了。
只是他很快又反应了过来,说话的是西逻使臣。
自己父皇和皇叔少年时的事情他不尽然知道,但略有耳闻。
这也并非是宫中秘辛,在元安坊间多多少少是有些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传闻的,可以说,在世人眼中,父皇与皇叔是平分秋色,亦是曲终人散。
只是这些话私底下可以说,却万万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今日西逻使臣提议让齐王赋诗,想来是不知在何处听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旧事,滋事挑衅来了。
高位上的圣上萧桓默然片刻,忽命侍从取出美酒,亲斟两盏:“使臣说得是,朕与齐王一母同胞,他的诗才朕最为了解,比之作诗他更擅长写赋,西逻使臣,你可愿听齐王作赋一首?”
食案前的西逻使臣微微一笑:“自然愿意。”
圣上也笑了笑,而后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的齐王。
齐王萧檐听令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大殿之上朝着圣上跪了下去,行礼道:“臣檐诚惶诚恐稽首,伏惟陛下诞膺天命,德润八荒,今万国簪裾满殿,共仰日月光华,百神琼琚在御,同钦河岳气象。臣谨献赋一篇,虽萤烛末光,然寸草有心。”
帷幕后负责记录的官员已然拿起了毛笔蓄势待发,祝昭这才抬首向着殿前这位而立之年的齐王殿下,他个子高高的,背影清癯,祝昭看不到他面上的神情,却能浓烈地感受到身上的儒雅气质。
祝昭见过的读书人不算多,头一次见到身上文人气这般重的人还是崔老先生,齐王是第二个。
祝昭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光看背影就让人觉得儒雅的齐王殿下在几年前是如何与如今的圣上争夺权利的高位的。
“维庆元之二载兮,正瑶光聚于长明。”
“万国执圭而献寿兮,百神捧醴以荐馨。”
“......”
正想着,齐王开始作赋,和他的背影一样,他的声音温润中裹着清透,缓得像是檐角垂落的雨,不疾不徐,自有音律,像是从古老的远方潺潺而来。
“......”
“君执衡以驭八极兮,臣衔枚而随九旒。”
“今宫阙隔十二玉阶兮,犹闻归芜鸣啾啾。”
“......”
“愿分泰山石髓兮,添君眉寿无期,更截昆仑玉脉兮,筑君金城永固。”
“......”
“愿为西山水,朝暮绕帝疆。”
一赋毕,萧檐再拜,萧桓抬首示意身旁侍从将方才他亲自斟满的一盏酒给萧檐送去,转而轻笑:“子遮笔锋如惊鸿踏浪,字字珠玑,幼年方寸间成诗,今日之赋更胜几分,当与朕共此酒。”
萧桓微微抬高手中举起的酒盏,清冽的酒水在杯盏中随着细碎的烛光轻晃。
萧檐跪受,仰颈尽饮,酒渍染鬓。
萧桓却饮半而止。
帝冕珠旒晃动间,他仿佛看到了岁平年间,于母妃庭院中,他执竹为剑,萧檐抱琴轻抚,叶影斑驳间,母妃含笑。
年幼之时,萧檐总爱跟在他身后,二人情谊深厚,无话不谈,或于归芜山间一同穿林打马,或于露重之时共执一卷夜读烛下。
他是何时与这样深厚纯粹的情谊走散的呢?
大抵是母妃去后。
母妃去后数载,兄弟二人终是一方走向了争权夺利,一方走向了纵酒鸣琴。
思及此处,萧桓在心里笑了笑。
真是好一句今宫阙隔十二玉阶兮,犹闻归芜鸣啾啾。
宴席散了,萧檐喝了许多酒有些迷糊了,于是内侍将他留在了宫中,吩咐御膳房准备醒酒汤。
第40章 有鸟高飞(二)
萧檐大大咧咧地坐在阶上勾着头,朦胧间听到了缓缓走来的脚步声,他满身酒气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他突然咧嘴一笑:“皇兄。”
萧桓冷着眼看了他水蒙蒙的眼睛一眼,而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提起繁重的衣摆与他一同席地而坐:“喝酒伤身,还是应当少饮,莫要像个少年人一般不知轻重。”
萧檐大幅度地上下点了点头,感觉还是有些难受,索性闭上了眼睛直接躺在了台阶之上。
“还有,你如今也快不惑了,娶妻之事......”萧桓微微偏头看了地上躺着的弟弟,不知不觉竟会絮絮叨叨了起来。
萧檐阖眼,未等萧桓说完直接道:“皇兄都将我送去岱州了,还管这么多不累吗?”
萧桓不言语了,偌大的大殿之上他们兄弟二人就这么沉默地一躺一坐。
“陛下。”仰面躺着的萧檐忽然睁开了眼睛,望着顶上华丽的藻井,缓缓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不好?”
萧桓没有转首看他,反倒眉头紧锁,语调冷硬:“过不去的,子遮,我与你不同。”
萧桓听到这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闭目,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撑着台阶坐了起来,偏头低低地看向一旁的兄长,字字清晰道:“皇兄,母妃的离去是意外,你不必——”
萧桓猛然站了起来,宽袖一挥,眉宇间带着怒意,厉声道:“你怎么敢提母妃?你怎么敢!”
萧檐微微抬起头来,却已是眼圈微红,泪光闪烁,他忽然极轻地一笑,笑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看来陛下还是不愿原谅我。”
震怒之下珠旒晃动,片刻后,他这才背过手去平息了心绪,用气音说道:“喝完醒酒汤,就滚回岱州去!”
言罢,抬脚就要离开大殿。
“陛下。”台阶上的萧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先是自嘲一笑,而后垂首振臂行礼,“檐,愿为西山水,朝暮绕帝疆。”
萧桓的脚步一顿,最终还是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殿。
刚走出大殿没几步,他又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平康公主立在前方向他行礼。
“平康?”萧桓方才因为气急而加速的脚步慢了下来。
平康公主礼毕站起身来,淡淡道:“平康有事寻父皇。”
袁琢处理完宴会离席后的诸多事宜已然是暮色四合,前来赴宴的官员三三两两地离去了,皇城之内又恢复了清晨时分的辽阔。
上了马车,祝昭就慵慵倦倦地靠着车壁,双眼无神,袁琢微微看了她一眼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皇宫的酒有些醉人,祝昭从前在濯陵喝的酒向来都是粗糙的酒,很少喝到这般浑厚的酒,加之她不胜酒力,晃荡车厢外隐约传来了街市上忽远忽近的叫卖、攀谈、嬉闹的声音,恍惚间她仿佛行走在了濯陵百里大街上。
原本日子是该这样一直过下去的,但是按照原本轨迹行驶的马车忽然呼叱嘶鸣着刹住了,祝昭被一股惯有的力拉得直向前扑去,祝昭胡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于是她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袁琢拦腰将祝昭往自己怀里带,而后低头左右检查了一下祝昭是否受伤了,这才掀开车帘问车夫:“前方出了什么事?”
祝昭撑着袁琢的肩膀重新坐了回去,也支起身子从袁琢身后探出头来往外望:“袁琢,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诶?”
袁琢放下车帘,跃下了马车,祝昭跟着就要爬下去,却见袁琢又伸出了他的胳膊,祝昭自
然而然地借着他胳膊的力跳下了马车。
袁琢先是拍了拍车夫的肩膀,然后虽祝昭一道挤过人群,到近处去看,祝昭眉头一皱:“周涤?”
周涤这才终于在周围看热闹的生人面孔中看到了熟悉的脸庞,他像是看到了从天而降的救命仙人一般,原本绝望的眼神里闪烁出了炽热的光芒,他连忙用手扒开抱着他脚哭泣的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