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当归家适人,不复就学,其余姑娘们听到了都是摇头诘责,质问她怎会觉得嫁人胜于读书,独独苏娘子默然,众人语歇后望向她,她才说,众人围责一女子,她做不到,望晴不过见解与众人相异,又未行伤天害理之事,何必苛责?你看,这苏娘子的想法倒和我昨日的有些不谋而合。”
说到此处,平康公主看向轩角,对苏娘子招手:“苏娘子!你的簪花小楷写得极好,我这儿来了位祝姑娘,书法一绝,不如过来一同探讨探讨?”
苏娘子闻言一怔,随即起身福了福身,拿着字帖缓步走来。
走到案前,平康公主指着她的字帖对祝昭说:“你看,娟秀中带着风骨,可不是一日之功哦。”
祝昭看向字帖,轻声赞叹:“苏娘子书法着实不凡,笔力遒劲,锋势流转行云流水,既有铮铮铁骨,又含袅袅仙姿,刚柔相济,自成一格,这般字迹,非但形美,更兼神完,实乃难得的翰墨妙手。”
苏娘子握着字帖的手指紧了紧,温和地低声道:“祝姑娘谬赞了,不过是闲来无事练练罢了。”
袁琢目光落在字帖上,忽然开口:“这笔锋转折处,倒与灵岩寺的碑刻有些相似。”
苏娘子猛地抬头看他,眼中满是惊讶:“大人也见过灵岩寺的碑刻?”
祝昭和平康公主面面相觑,祝昭轻声问道:“殿下,灵岩寺在何处?”
平康公主望着她:“我还想问你呢。”
“灵岩古刹,坐落于瑕州西三十里直沽山下,只是僧众离散,殿宇倾颓已近二十年了。”
苏娘子望着袁琢,笑意温婉:“这位大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竟然还知道直沽山灵岩寺?”
袁琢拱手行礼,视线却始终没离开苏娘子的脸:“在下姓袁,今年二十有二,瑕州人士,幼时去过灵岩寺。”
苏娘子身体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两步,嘴唇翕动着,却没发出声音。
袁琢看着她的反应,片刻后眉目敛下。
“想不到中郎将还挺有阅历的啊!”平康公主很是意外,笑着拍了拍袁琢,“本公主在瑕州这么久都不知道灵岩寺。”
平康公主兴致正高,对着苏娘子介绍:“这位袁大人是天策卫中郎将,从京城来瑕州是探查采生折割案的。”
苏娘子闻言,目光在袁琢的身姿上停留片刻,又很快垂下眼帘:“袁大人年少有为,只是案件错综复杂,大人办案也当小心。”
袁琢微微颔首。
“欸祝昭,我还要带你去看别的娘子写的字,还有她们填的词,都是极好的。”平康公主说着就拉着心猿意马的祝昭和苏娘子往轩中走去。
......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轱辘声,车厢里的二人皆是沉默不语。
窗外的日光透过车帘缝隙斜斜照进来,在二人的衣摆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祝昭将手肘支在车窗边缘,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木框,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商铺幌子上,眼神很是放空。
她在思考。
过了许久,袁琢才回过神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开口,语气和平常一般无二:“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只见祝昭眉头微蹙,指尖在木框上随意画着:“今日在平康轩中所见的诸位姑娘,与家中姊妹殊不相同,与我往常见到的姑娘都不相同。”
“不相同?”袁琢低声重复。
“家中姊妹是官家小姐,举止端方,通晓琴棋书画,但是她们读书习字,多为相夫教子之计,我往常在濯陵见到的姑娘,质朴寡言居多,少有读书习字之人,可我今日在平康轩中见到的姑娘们都神采焕然,论诗谈文,见解独到,我不由得感念公主殿下恩德,若非殿下垂怜,这种无权无势的女子恐怕就和濯陵的女子一般,求学无门,终生困于方寸之地,不得展翅。孟子有云,穷则独善,达则兼济。然观大雍,显达者众,能兼济者鲜,惟公主殿下以金枝玉叶之尊,独能体察女子艰辛,设庠序,启昏蒙,使蓬门之女,亦得窥圣贤之道,当真难能可贵,也当真是难敌千年积习。”
祝昭其实心里知道,闺阁之中,不过习女红、谙妇礼,纵有聪慧,亦囿于中馈之务。
世家之女,虽通书墨,终为附庸。
寒门之女,生计尚艰,何暇及此?
时间久了,世人习以为常。
当官家小姐的才情被驯化为相夫教子,当乡野女子的沉默被当作理所应当,平康公主却认为天生斯人,岂分男女?灵台方寸,何论贵贱?
今观平康轩诸女,本处风尘,最是微末,然得沐诗书,竟能论经谈史,言皆有物。方知因公主恩典,反先得魂灵自在,方知世道蔽之,使明珠蒙尘,良玉韫椟。
孟子所谓兼善,然今之达者,或溺声色,或竞名利,朱紫公卿空谈仁义,谁复存济世之心?
惟殿下不以势位自矜,独发慈悲,行圣贤事,然殿下虽怀济世之心,终为世势所囿。
封邑之内,可依权行善,王畿之外,却难撼礼法,纵有兼济之志,亦须审时度势。更何况,天下女子之困,岂独一人之力可解?
世道若此,可叹亦可悲。
“殿下曾同我说过,陛下赐婚你我二,赐婚当夜,她即面圣力谏,说不该将我困于深闺,恳请携归公主府,圣上怒而掌掴......”
当夜星月正好。
珠帘轻响,平康公主的侍女捧着鎏金食盒进来,盒里是去核的葡萄肉。
“父皇。”她将水晶盏推到御前,“儿臣亲手剥的,尝尝?”
萧桓眼角的笑纹舒展开来。
他喜欢这个女儿,她不仅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像孔皇后年轻时的孩子,他细细品鉴着口中的葡萄,乐呵呵地给出点评:“可口。”
“葡萄既然可口,那儿臣可否问父皇要个恩典?”
烛花“啪”地爆了。
萧桓慢慢抬眼,探究地对上了女儿的视线。
“你要如何?”
萧朔华端正地跪在青玉砖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儿臣请父皇开恩。”
萧桓皱眉:“你又闹什么?”
“祝姑娘未尝受教,未入庠序之门,然今日与周公子对诗,竟能句句相和,往来数合,如此才女,岂非难得?我大雍文脉,岂容如此明珠蒙尘?”萧朔华抬起头,字字铿锵,“儿臣认为,若将祝姑娘困于后宅相夫教子,实乃朝廷之憾!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允她入公主府,以文会友,以才论道,方不负她的锦绣文章!”
萧桓眉峰一沉,眼底怒意渐生。
“胡闹!”他厉声呵斥,“女子终究要归于夫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她的诗才再高,也不过是闺阁点缀,岂能因才废礼?”
萧朔华不退反进,脊背挺直如青松:“若才情只配点缀,那天下男子又有几人能及她半分?”
“啪——”
一声脆响,殿内骤然死寂。
一掌掴在了她的脸上,力道之重,让她踉跄半步,面上迅速地红了起来。
“放肆!”皇上怒极,“朕的旨意,岂容你置喙?”
萧朔华缓缓抬手,伸手轻轻摸过方才被打的地方,眼底浮起一抹讥诮的笑。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她半边侧脸明暗不定。
她缓缓抬眸,直视帝王,眼底锋芒更盛。
“父皇可还记得福乐?”她忽然开口,嗓音低哑,却字字如刀,“当年西逻铁骑叩关,满朝文武齐聚大殿,却无一人敢请缨出征,众臣皆言兵戈无利,休养生息为上,畏战求和,可你们口中的议和,哪里是什么
保全百姓的良策?不过是将宗室贵女梳妆打扮,塞进雕花马车,往那蛮荒苦寒之地送罢了!”
皇上脸色骤变,指节捏得泛白:“住口!”
萧朔华却冷笑一声:“如今福乐骸骨埋没黄沙,魂魄难归故里,只有一副衣冠冢立在皇陵边上,陛下夜半惊梦时,可曾心安?”
“朕知你与福乐自幼交好,然社稷为重!尔等闺阁女子,安识大体!”
萧朔华却恍若未觉,继续道:“食君禄者,岂非尽为男儿?何以江山稳固乃须眉之功,社稷倾危则蛾眉之过?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从前的福乐,如今的祝昭,福乐是为了笼络西逻,祝昭是为了笼络袁琢,是不是?”
皇上眸中怒意翻涌,却一时语塞。
萧朔华步步紧逼,眼底讥诮更深:“可她们是人啊,父皇!是活生生的人!是大雍的子民!非器物,非筹码,更非可弃的弈子!福乐如此,祝昭亦然!父皇,您究竟要把多少女儿推进火坑里才会甘心,才能得餍足?”
第73章 行道迟迟(一)
“啪——”
又是一记耳光,比先前更重。
萧朔华偏过头去,发髻散乱,珠钗坠地,碎成两半。
皇上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朕看你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