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裹挟着他身上独特的冷冽青橘气息,丝丝缕缕钻进她的缝隙里。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就这般被那气息和臂弯的力道定在原地,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地眨着。
袁琢垂眸看她,他并未再逼近,只是维持着这个将她半拥在怀的姿势:“你应当是知道的,我要是不愿意,旁人近不了我的身。”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所以答案显而易见。”
第82章 我行永久(二)
祝昭假装没听懂他的话。
“我的意思是。”袁琢望着她,顿了顿,“我喜欢你靠近我。”
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像一道毫无预兆的炸雷。
短暂的轰鸣。
长久的空白。
她只能直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袁琢似乎很满意她这迟钝又诚实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近乎无声。
时间在这无声的角力中,被拉扯得格外漫长。
阿图伦川群山沉睡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清晰,屋内仍被一层朦胧的青灰色笼罩。
袁琢终于放开了她,起身走向不远处的衣桁为她取来衣服:“穿好,外面冷。”
令人心慌意乱的折磨暂歇,祝昭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她慌忙穿上衣裳。
袁琢也利落地取过自己的衣裳穿好,又拿下自己的鶠蓝色披风抖开,披上肩头,系好领口的丝绦。
再回头时,袁琢见祝昭已穿戴整齐,他径自走向那紧闭的雕花木窗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了木质窗栓。
“咔哒”一声轻响。
他用力一推——
哗!
刹那间,仿佛一幅巨大的,流光溢彩的画卷猝然在祝昭眼前展开。
是阿图伦川的朝阳。
没有一丝遮挡,毫无保留地,将整个天地泼洒上最纯粹的金红。
连绵起伏的远山,此刻被这磅礴的旭日点燃了山巅,雪线之上,是燃烧般的金红色,向下层层晕染成橘、金、暖黄,直至山脚处被阳光尚未完全眷顾的深黛与靛蓝。
清冽得仿佛能涤荡灵魂的空气鱼贯而入。
祝昭看得痴了。
天地大美,足以震慑灵魂。
袁琢站在大开的窗前,逆着光,金色的光芒勾勒出他的轮廓,也为他周身镀上一层光晕。
他并没有看窗外的日照雪山。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祝昭身上。
她眼中映着雪山与朝阳,清澈得像山巅融化的雪水,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她站在哪里,轻易就能撩动他心底的弦。
年少之时,他来过潇州的阿图伦川。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它。
那时孟夏,他独自一人,身负要务,连夜策马,整整一夜,不敢停歇,耳边只有风声,马蹄声。
天快亮时,他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人和马都精疲力竭,就在这时,它升起来了。
如同此刻一样的光,毫无预兆地泼洒下来。
于是一个疲惫到极点的少年,勒马驻足,在无人的旷野,猝然撞见天地间最盛大,最蛮横的日出。
很奇怪。
看着这片被瞬间点亮的天地,所有的一切,焦虑、委屈、甚至恐惧,都像晨雾一样,被这光,生生晒化了。
那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人类何其渺小,如蜉蝣,如尘埃。
不论当时觉得是多么天大的事,多么过不去的坎,在这片亘古不变的山河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也就是在那时候,在于连雪山之下,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阔珂草。
澄澈,盛大,纯粹。
就如同他所认识的祝昭一样。
这是他少年时代在绝望与重压中,被天地伟力所救赎的瞬间。
天地伟力,吾生须臾。
也正因为这须臾的一生,在这浩瀚天地间能抓住的、能感受到的、能为之动容的,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暖意,一缕光,都显得弥足珍贵。
他知道祝昭想救他。
他承认,他有些期待活着了。
所以他想告诉她,在他心中,能与这份天地伟力的震撼与救赎力量相提并论的,唯有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她。
时空重叠。
同样是在潇州阿图伦川。
第一次救赎他的是天地,第二次救赎他的是祝昭。
所以他将救赎过他的朝阳献给了祝昭。
祝昭回过神来,裹紧了身上那件蔚蓝色斗篷:“世子也该醒了,我们出去吧。”
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清寒雪意气息的凛冽晨风扑面而来,瞬间激得人一凛。
金色的光线慷慨地洒满了小小的的庭院,也照亮了正从隔壁房间缓步走出的崔协。
崔协显然是刚起,一身衣服裹得紧紧的,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
他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微凉的手,脸上带着初醒的慵懒和柔和笑意。
他的目光在祝昭和袁琢并肩而立的身影上停留一瞬,随即被温和地关切:“中郎将,祝姑娘,昨晚睡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祝昭笑着回答。
他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也没有调侃,目光坦然地掠过两人,最后落在远处被金光点燃的雪山上。
他知晓她的心意。
她待他始终是温婉有礼,却也始终隔着一层疏离的纱。
他对她那份情愫,从来都是未曾萌芽便已了然结局。
此刻看着她与袁琢,心中虽有涩然,却也生出一丝释然。
至少,她的身边,并非空无一人,那人,也并非庸碌之辈。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快又带着浓浓地方口音的呼唤:“朋友们!饭!”
话音未落,脸颊冻得红扑扑的拉麦姑娘,端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木托盘走了
进来。
托盘里是几块烤得金黄、厚实、边缘微微翘起的馕饼,散发着纯粹的麦香和烘烤后的焦香。
一大壶浓稠雪白的热气滚滚的咸奶茶,浓郁的奶味混合着独特的茶香扑面而来。
一碟子洁白厚实像雪片似的奶皮子。
一小碗凝固如脂又金黄透亮的蜂蜜。
还有一小碟切成薄片,色泽深红的风干肉。
“热,吃!”拉麦爽朗地笑着,把沉甸甸的托盘放在院中扫净了雪的小木桌上。
祝昭新奇。
她从未吃过这样的朝食。
“有劳。”
崔协无奈致谢,主动上前帮忙摆放碗碟,动作自然流畅。
“有,劳,什么意思?”拉麦好奇地问。
崔协提起那壶滚烫的奶茶,给每个人面前的粗陶碗里倒了大半碗,乳白的奶茶在碗中晃动,浓郁的香气四溢:“谢谢的意思。”
“谢谢,嘿嘿。”
拉麦满意地笑了笑,将一块厚实的馕饼掰开,递给祝昭,“好吃的!”
祝昭接过馕饼,口感厚实,带着纯粹的麦香,嚼劲十足。
拉麦又舀了一小勺奶皮子,淋上一点金黄的蜂蜜递给了祝昭。
冰凉厚实又甜润,在舌尖慢慢融化,浓郁的奶香混合着蜜糖的清甜,是一种从未吃过的美食。
拉麦见祝昭吃得还习惯,又乐呵呵地又给袁琢来了份一样的。
崔协无奈,只能见缝插针地介绍着这些食物的来源和吃法。
身外的是壮阔无垠的雪原,身处的是这方寸小院。
听着崔协介绍,祝昭不禁好奇,问道:“世子初来阿图伦川时,可还吃得惯这些食物?”
崔协闻言动作微顿,眼中漾着对故园风物的怀念和追忆:“初时确实是……颇感新奇,也略有些许不惯。”
他坦诚道:“可实话实说,这奶茶咸香,馕饼厚实,风干肉韧劲,都是需要时日去体味的,我还记得自己初尝这咸奶茶,只觉怪异,如今倒也离不开了,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地的饮食,也自有它滋养生命的一番道理。”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吃着的拉麦,似乎捕捉到了“奶茶”、“馕饼”几个关键词。
她立刻放下碗,脸上绽放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用带着口音,语序也有些混乱的话语热情地对崔协说道:“奶茶很好喝,崔协,你喝,多喝。肉干是我做的,最香了。”
崔协无奈,他安抚地对拉麦笑了笑,然后用拉麦熟悉的语言同拉麦说话,拉麦点点头也回了他几句。
祝昭看着拉麦姑娘纯粹热烈的眼神,心中了然,也觉有些莞尔。
崔协这般人物,有教养,知分寸,此刻在阿图伦川被如此直白地爱慕着,对他而言,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崔协和拉麦交流完了,又问道:“说起来,阿图伦川虽美,却非寻常游历之地,尤其在这苦寒时节。二位为何会远道而来?”
袁琢放下手中的碗就要将那封信拿出来,祝昭忙按住了他。
她迎着崔协温和探询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此事说来话长,也颇有些复杂,不如等我们用完朝食,我再寻个安静处,慢慢与世子细说?”